光環的崩解:從「Struggling to Save Collective Memory in an Online World」 出發,論今日台灣學術之網路環境

作者 劉涵英

由小心翼翼守護著John Steinbeck遺物,卻也墨守成規、忽略數位化趨勢的Steinbeck中心出發,Katie Hafner在“Struggling to Save Collective Memory in an Online World”中憂心忡忡地點出了尚未數位化的文史資料將從公眾的文化記憶中消失的可能性。在這個以虛擬的網路世界為主要資訊來源的時代,學術研究的第一手和第二手材料之主要取得場域已由實體書本移往線上資料庫,學者及研究生對網路的依賴亦與時俱增。若無法數位化,許多文史資料將冒著完全被學術界忽略的危險。在另一方面,Hafner也指出了線上資源比率不足的問題。礙於經費、技術、版權等等問題,真正數位化的文本及相關期刊論文事實上還是佔極少數。如此一來學術界對網路的依賴有其雙重困境,而如何解決這樣的困境,便是這個年代最重要的課題之一。今日的台灣業已加入高度資訊的世界,朝著文本數位化努力,因此Hafner所述之網路問題也在台灣一一浮現;由於起步較晚,資源亦比不上歐美國家,台灣已數位化的資訊比率之低,品質掌控之困難,和報導中所述之狀況相比尤有甚之。如何在這樣的台灣強調網路的便利性及重要性,但也同時突顯出依賴網路的危險性,是值得你我深思的。


Walter Benjamin在“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中提及藝術的aura(譯作氛圍、靈氣,或是光環),以及在一個所有藝術都可被輕易大量複製的商業化生產時代,aura的逐漸崩解。撰寫於1935年,Benjamin的理論所面對的是一個觀視方式的轉捩點:電影帶來了嶄新的視覺經驗,也改變了人類對於世界的認知。Benjamin對於這樣的改變抱持著極大的期望,因此在“The Work of Art”中他將aura視為一種無法逼近的光環,也就是觀視者和藝術品之間難以踰越的一段距離。因此藝術依賴著一種宗教儀式般的崇高性而存在。而aura的崩解象徵著人類的觀看方式將由這種既有的關係中被解放,觀者和藝術品將更形接近。在七十餘年後的今天,網路空間再度取代了印刷品,實體的複製品被虛擬的視覺幻象所複製,「大量複製」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然而觀者和藝術、文學之間的距離是否因而縮短,則是值得再深入探討的議題。


Hafner所強調的、學者以網路為學術研究的主要場域的現象,在今日已是無可避免的趨勢。由於網路之普及,資訊及知識以上一個世代所難以想像的速度傳遞,無數的書本被化成檔案,在網路上供一般民眾與專家學者閱覽使用。空間不再是問題,距離也不再存在:只需要佔據書桌一小角的硬體設備,你我都能夠坐在自己房裡看見全世界。即使是地球另一端的圖書館館藏,都能在那一小方螢幕中呈現。知識和書本的實體脫離,成為沒有形體的資訊,乾淨俐落地在網路上以光速流傳。


然而在資訊爆炸的今天,實體的書本仍有其不可取代之處。和Benjamin所堅持的光環不同,我認為實體的書本仍有著一種aura,這是僅以視覺構成的數位化內容所缺乏的,並且這樣的aura非但不會造成觀視者和書本之間的距離,反而因著一種感官上的體驗,使得觀視者對於書本產生一種「真實」的擁有感。試以女詩人夏宇為例。她的第一本詩集《備忘錄》已絕版多年,但由於文藝界同好本著對詩的熱忱將此詩集逐字打成文字檔,讀者得以藉由網路上所流傳的《備忘錄》內容閱讀這本在當時可稱為「前所未見」的詩集。然而一直到今天,《備忘錄》的紙本在藝文界仍然是許多人垂涎的夢幻逸品,即HIGH字檔,其實體的魅力依舊不減。她的另一本詩集《摩擦˙無以名狀》也是讀者爭相購買的經典。這一本詩集是由其前一部作品,也就是《腹語術》的字句所剪貼而成,這樣的玩弄形式在當時可說是驚世駭俗,而《摩擦˙無以名狀》的紙本本身更有其難以複製的特色。它刻意以尚未裁開的狀態發售。也就是說,在讀者取得這本書的時候,它仍然處在印刷發行的最後步驟。讀者必須自行將四張一開的書頁裁開,才能閱讀;如此一來讀者不僅僅參與了這本詩集的誕生,每一本《摩擦˙無以名狀》所被裁開的狀態不同,也使讀者彷彿擁有了一本絕無僅有的詩集,而並非大量複製的拷貝。許多讀者甚至刻意將書頁撕開,使得邊緣呈現不規則的形狀,或是以不銳利的物品裁切,讓紙張出現自然的毛邊。這一本詩集所能提供的樂趣,絕不是僅由視覺所接收的文字檔所可以比擬的。和閱讀純粹由文字所構成的數位化內容相比,經由把玩、翻動、聞嗅書頁,讀者所獲得的種種感官經驗反而使其更為接近文字本身。因此在考慮知識傳遞的便利性的同時,也應該將紙本所擁有的這種氛圍納入考量。


除了失去書本的aura之外,網路上的知識尚有其現階段難以突破之缺點。就台灣來說,目前已上線的書籍期刊僅佔所有出版品的一小部分,而每年尚有無數書本出版,上線的速度完全不及出版速度。僅僅以文學這一個類別來看,便可見分曉。今以臺灣文學的上線程度為例。目前在臺灣文學方面,國家級的館藏計畫有1991年由文建會所設立的「現代文學資料館」計畫,經過多年的協商討論,終在2003年定名為「國家臺灣文學館」,成為臺灣第一座國家級的文學博物館。然而即使是這般國家級的計畫,其館藏的數位化速度仍然緩慢。目前台灣文學館的線上資源包括線上展覽、文學資料庫、典藏文物,以及展場的3D實境導覽等等。其中包含實際文學資訊的「文學資料庫」部分包括了「臺灣研究資料庫」、「《台灣文學辭典》檢索資料庫」,以及「智慧型全臺詩知識庫」等等,然而「臺灣研究資料庫」並未直接開放供大眾使用,「《台灣文學辭典》檢索資料庫」至今亦只有3234筆詞條,而「智慧型全臺詩知識庫」已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知識庫(見附錄),然其所收錄之資料仍未臻完整。筆者試以台灣數個現代詩社的名稱檢索,皆無資料。至於臺灣文學館的「典藏文物」網頁,至今只有一萬多筆手稿(以頁計算)及視聽資料,相對於無數未收錄的紙本,簡直可說是滄海一粟。


由此可見,即便是由國家所主持的計畫,仍有其難以克服的經費、技術、人力、版權等等問題,使得數位化的進度緩慢。這些問題不僅僅在台灣文學的數位化上造成困難;在快速資訊化的今天,全球真正以數位檔案在網上所傳遞的知識內容事實上仍不及所有紙本的千分之一。在紙本日日快速增加的同時,數位化檔案卻無法以同樣速率增加。目前較被普遍採用的解決方式是將成本轉嫁給使用者,也就是說如果要維持網上資訊的豐富,使用者必須付費,因此許多線上資料庫便採用簽約或是訂閱的方式進行。但這樣一來網路資源便不能為大眾所共享了。況且由台灣與歐美之比較可見,基於經費與技術問題,優先上網的必定是已開發國家之知識內容,至於開發中國家的傳統文學等等則難以在現階段加入這樣一股歷史的洪流。日後這樣的差異勢必造成資源的不平均及知識的偏頗,由此一來網路世界僅僅是現實世界的拷貝、權力關係的複製而已。若真如Hafner所述,則學術界對於網路的依賴程度確實為一個嚴重的問題,並且問題不僅僅在於知識的受限、歷史的流失而已。目前之勢,唯有web 2.0的經營模式,也就是取之於大眾、用之於大眾的方式,才能使得網路資源以更大的速度與數量流通,且使得資源分配平均,然而這樣的方式必須配以一定的審查機制,以維持品質的穩定。目前以網路使用者的習慣(資源的取用及回饋)及普及程度來說,在這一點上台灣尚有非常大的成長空間。若能提升全民的網路倫理觀念,或許有朝一日網路真能取代書本,成為唯一的知識傳遞媒介:到時Walter Benjamin所述的光環將真正被消弭,讀者與知識之間將不再有距離,真只要彈指之間,便能掌握世界的脈動了。


1.Katie Hafner, “Struggling to save collective memory in an online world,” The New York Times 聯合報精選, 19 Mar, 2007: 1+.

2007-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