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嶼的冬天
文/拓展臺灣數位典藏計畫 專任助理 王傢軍
2008年的第一個月,我坐在飛往蘭嶼的飛機。
雖說是早在一兩個月前就排定的行程,但奇妙的違和感依舊存在,在飛機上除了因為機身的搖晃造成的不適之外,穿越藍色大海之後綠色的島在這樣子的冬天感覺是種不真實的幻象,腦海裡想到是美國越戰電影「現代啟示錄」的片斷。當然這邊不會有什麼燒夷彈,也不會有什麼奇怪的軍官。
下了飛機,由於是觀光淡季,整個島沒有太多的聲音,聽說夏天飛魚季時很熱鬧,不過這是我第一次到,所以也無從比較起。整個島被條公路圍繞著,六個部落則以公路為連接分佈在島上,街道上沒有像我們這樣的外人,街道上散著塑膠椅,椅子上則是聊天的蘭嶼居民,在路上聊天好像是這邊很重要的社交活動。
我在來蘭嶼之前,上網搜尋了蘭嶼的訊息,結果大概如下:
蘭嶼是一座美麗的小島,位於台灣東南方海上,擁有許多獨特的自然與人文資源,其中翱翔在天空的珠光鳳蝶…
蘭嶼島與台東相距約49海浬,為台東縣東南方海面的小島,面積46平方公里,舊稱紅頭嶼…
目前往返於蘭嶼與台東富崗港口的客輪,並無固定的船班時刻,且大都是乘客以包船的方式進行往返,建議各位遊客欲搭乘客輪前往蘭嶼前,請先與船公司確認時刻及相關注意 …
得到的結論,除了交通和食宿資訊外,大抵都差了十萬八千里,一下飛機,同行的人都後悔穿得太多,太陽閃耀,這裡的人大概也想像不到台北的陰鬱。部落的景致給人許多年前臺灣港口小鎮的錯覺,脫離了臺灣這二三十年的經濟奇蹟而獨自佇立,沒有隨著時光而前進。
這幾天負責交通的是一輛後門己經歪斜的九人巴士,轉彎時我總聽到奇怪的聲響。這幾天提供我們民宿的負責人是位牧師,姓董,圓圓的臉配上黝黑的皮膚,感覺很有威嚴跟智慧的樣子(後來證明也的確是,去了其他部落,似乎每個人都認識董牧師)。到了村落,有喝得微薰的居民向我們搭訕,以原住民國語說著「歡迎你們來蘭嶼觀光」之類的話,拚命想當導遊的樣子,大概己經很久沒有生意了過得很辛苦。當然也不一定都這麼熱情,大部分的居民喜歡待在自己的家前吃飯,和鄰居聊天,有些酒和一些歌唱,這是他們的習慣,我想沒有人喜歡一直有人盯著看吃飯。同理,我們的探視常常會是一種打擾。
我也沒看到什麼珠光鳳蝶,穿著丁字褲豪邁捕魚的達悟健兒一個也沒有,村莊裡老人和小孩居多。就連拼板舟也只是在海灘上看到像是公園造景般的兩艘。蘭嶼的冬天除了南洋海島的天氣之外,似乎沒有那麼熱鬧。不像網路搜尋,沒有夏天壯闊的飛魚季,也沒有翱翔在天空的蝶群,蘭嶼還是蘭嶼,有著海潮聲和達悟人民,很多時候搜尋總是找到錯誤的途徑,但至少我們可以找到期望和資訊。蘭嶼的冬天,我們沒有飛魚,但也有許多不同的經歷。
蘭恩文教基金會
此行的目的其中之一,是為了之後四月的數位化工作坊,此外便是了解蘭嶼數位典藏的成果和進行。也因此,我們到了蘭恩文教基金會。
蘭恩成立的主旨是幫助蘭嶼原住民面對外來文化衝擊及各種生活問題,基金會大門口一出去就是大海(這裡的每戶人家大概都是如此),來到這裡每個人大概都會讚嘆,不過我想每天每天都這樣看到海應該感動就會與日減少吧,因為每天除了會面到大海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當地居民的教育、文化和醫療的問題。
進入辦公室就跟其他所有的辦公室一樣,沒有什麼差別,所謂的辦公設備,就算是在蘭嶼也很難顯現什麼地方色彩。不過工作內容的的確確就是專屬於蘭嶼的活動。基金會己經邁入第28年,算是很了不起的機構,數位典藏國家型科技計畫中,蘭嶼原住民媒體資料庫建置與數位典藏計畫便是和他們合作,典藏蘭嶼廣播電台的許多資料。執行長丁姊丁紹慶是個胖胖的大姊,與其說能力倒不如說個性令人印象深刻。社福機構最大的麻煩常常不是沒有捐助,而是多了太多不知道怎麼處理的資源,圖書館裡有些年代參雜不齊的百科全書,連我們都不會去看很難想像怎麼去鼓勵蘭嶼小朋友看下去。如何將愛心轉化為成形有時候也成為一種藝術和一種問題。
每年都有許多志工和工作團隊進來蘭嶼,但很多時候很可能都是一廂情願的做法而己,比如你想給他們電腦課程卻發現他們電腦不夠,給了電腦卻發現他們更需要工作,給了工作卻發現他們的觀念不能符合之類的,己經找不到源頭的問題。又或者,我們給的或許根本不是他們所需要的。
蘭嶼的居民風氣較為封閉,對於外來文化不一定是那麼的歡迎,而身為外人的我們,如何去看待,成為一個有趣的問題。
送報紙的徐達三先生
大概在十多年前左右,徐達三的妻子玉蘭姊送起了蘭嶼的第一份報紙,開啟蘭嶼鄉民閱報的開始。大約三百份報紙會從台東跟著每天的第一班飛機抵達蘭嶼,有時候因為旅客人數和天氣的緣故,報紙抵達的時間不是很確定,徐達三先生每天就騎著摩托車繞過半個蘭嶼,到飛機場等報紙來,這班沒到就是下一班,一晚就是幾個小時,送到下午一兩點是常有的事。
蘭嶼送報也是辛苦,剛開始大家沒什麼看報的習慣,訂報的需求並不那麼的強,徐先生必須每份每份摺好送到家,不能弄溼不能弄亂,一台小摩托車沒辦法一次送完所有訂戶,所以得來回好幾趟,有一次送到天暗了,蘭嶼的路況又不佳,摩托車滑倒,他忍著痛把報紙送完,回家才發現自己頭上流著血,有著好大的傷。
我回台灣後,試著在網路查徐達三先生的資料,發現一則小故事:許多年前野銀部落火災,波及了許先生的木屋,資料上寫的是「損失慘重」。我們這次造訪時,他開心跟我們說他親手建了現在住的樓房(親手!),之後買了二手車。還有了大電視。我在蘭嶼聽到除了應和幾聲之外其實並不是很能體會,只覺得離島真的是很辛苦,和之後得到的資料一對照,才感受到徐先生苦盡甘來的驕傲。
現在,徐先生每天還會去學校念書,他說活到老學到老,這是他從台灣人學到的。
飛魚班的徐惠芳
徐先生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己經結婚有了小孩,而最小的就是惠芳,現在念國小。
玉蘭姊帶著我們去參觀地下屋,也就是達悟族的傳統建築,說是傳統,全蘭嶼也只剩下野銀這一小堆村落還保存完整。我們試著拍村落的全貌,但被一位老伯臭罵,用達悟語,不過穿著內褲的老伯不悅的表情大概也不是什麼好話。
或許是對傳統的尊敬,還是因為經濟的窘困,或者兩者都有,玉蘭姊的媽媽還住在地下屋,地下屋的外形大概可以說就是在九族文化村看到的那個樣子,進去一看的確也都是豬牙之類的裝飾。而婆婆生病躺在床上,為了幫她辦身分證玉蘭姊希望我們能幫她拍個照片回去處理成大頭照的樣子,這樣才能買機票到台東就醫。在幫婆婆翻身的時候,她會發出痛苦的聲音,也是用達悟語叫罵著,我當然還是聽不懂,而惠芳就待在旁邊看著,左手握得好緊。
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關於參觀或是拍照這些事。
在面對達悟族髒話老伯或是惠芳,我們的位置都很尷尬,有天晚上,跟著郭老師,我們到徐先生家修電腦,整個機體都生銹了自然沒辦法處理,而那天惠芳切了柳丁(雖然切的不是很好看),算是承認我們是客人的一種證明。
而就在我們把照片修好,以電子郵件傳回臺灣,再從臺灣沖印好送過來蘭嶼的時候,時間過了好幾天,我們快要離開,而惠芳總算也以笑容面對,開始巴著我們說著事情沒完,無法想像之前的心防讓她一句話都不講。
不論是各式各樣以幫助之名入駐蘭嶼的活動或是拍照之類的舉動,其實後來都建立在信任上面,有了信任,那是朋友間交流感情,沒有信任,那就是輕視和無禮。
人之島上的牧師和神父
同樣的情況發生在文史資料的建立,則是更明顯的事實。島上的牧師和神父因為工作的關係較有知識和地位,而最初蘭嶼原住民資料庫計畫在執行時鎖定了蘭恩文教基金會,到之後慢慢延伸觸角到他們的文史典藏,直到現在對於數位檔案的授權,基金會和牧師們都還是會有些疑慮。面對數位化時代,居民就像這幾天面對我們的相機般戒慎恐懼,對他們而言,外來居民的掠奪比大海更加難以預測和無情。
除了這次提供民宿的董牧師之外,還有住在東清部落的謝永泉傳道和周朝結老師,他們一方面希望族人文化和自己的心血可以得到更多人的了解及認識,一方面卻也因為過去不快的經驗而猶豫不決。許多人離開蘭嶼不帶走什麼資源,卻也用這邊的傳統和美麗風光為自己牟利,而最後一分一毫都未回饋到蘭嶼,面對他們的害怕與擔心,我們只能拿出耐心期待,蘭嶼數位典藏的主持人郭老師說他在第一年根本收不到有價值的資料,與這次董牧師紛紛翻出壓箱寶的情形大不相同。有時候,學術研究計畫背後其實有著熱情與文化寄託其上。
而有些事情則是沒有隨著時間改變,三年前郭老師初訪蘭嶼時,蘭嶼的生活條件和現在並沒有差別,我們可以解釋成自然環境受到保育未受損壞,但另一方面就是就業和教育並沒有隨著時間而成長,蘭嶼就像被時間留下來的島。面對不同的聲音,所有的進定都難以決定,原先對野銀部落的地下屋想申請世界遺產,卻也顧慮到觀光會破壞掉文化。
拜拜!蘭嶼
不得不承認,在世界上我們充斥了許多不怎麼清晰,有的故事我們知道,卻不一定明瞭。你可能在一些地方聽過數位典藏,或是在很多地方都看到蘭嶼的形象,這兩個名稱對很多人來說可能都不是那麼重要,都比不上yahoo、sogo或prada,但至少通過網路,你和他們的故事會有個開頭,而不是全然沒有。當然,親身體驗才會有真實感、信任也才會存在,幫助就不再只是幫助而是真正的關懷,也才發現科技和文化彼此滋養而成長。
有空,去去蘭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