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複製時代
第一個故事。
我曾因工作的關係拜訪蘭嶼的董森永牧師,我們將他年輕時拍攝蘭嶼祭典、抗核、儀式等的底片和幻燈片掃描數位化後,存入硬碟,帶到蘭嶼要交到他的手上,董牧師的辦公桌上也有著電腦、印表機、液晶螢幕。在這個年代,到處都有電腦。
董牧師拿到硬碟很高興,連聲感謝的同時也有些感嘆,當時大家都說照片、錄影帶可以把一切留住,他也真的以為是這樣子,拚命的拍和記錄,後來才知道底片還是會受潮、變質。有年颱風天,他損失了許多膠卷,也就失去了好幾年回憶僅存的依據,那些難再想起村民的臉,而他拍的8厘米底片現在己經沒有店家可以沖洗,接著磁帶發明,變質的問題又重新浮現。我們將硬碟接上電腦,董牧師看著照片說著當時的故事,一段接著一段,偶爾腦海中對應影像的情節有些缺漏,就如同時光一般不斷逝去又無法停止。
另外一個故事。
同樣在蘭嶼,我們認識了一位臥病的婆婆,因為沒有新的大頭照,她沒有辦法辦新式身分證,也就沒辦法搭飛機來台灣就醫,而蘭嶼沒有相館,又必須先飛到台東才能拍照,問題也就一直沒有解決。我們在傳統屋裡替她拍照,去背,然後用e-mail將檔案傳回台灣列印,隔天下午,另一位助理帶著相片過來,這是大概只有科技才能帶來的奇蹟。
這就是我們身處的數位複製時代。
今年6月,柯達決定停產已問世74年的Kodachrome彩色正片。由於高污染性及獨特的沖印技術,這款正片現在己經很少人使用,所以即使你是攝影愛好者(或許還得強調傳統二字),也不會有太大的感覺。然而,在1963年11月22日,攝影師Abraham Zapruder便是以Kodachrome彩色正片,拍攝到美國總統約翰·甘乃迪遇刺的畫面;而著名的照片「阿富汗的少女」則是由攝影師Steve McCurry用Kodachrome彩色正片所拍攝,並於1985年刊登在國家地理雜誌的封面。
而在2008年初,TOSHIBA社長西田厚聰則宣佈,公司決定停止所有HD DVD播放器及錄製器的開發,並預定將在3月底結束所有HD DVD相關業務。持續多年的次世代光碟格式之爭最終由藍光光碟勝出,這種高品質的媒體儲存光碟,容量最高可以達到200GB,即使以一張圖檔50mb這種粗糙的方法計算,都不難看出與傳統底片的差距。
70年前,班雅明指出攝影術改變了人們觀看世界的方式,這是第一次人們不直接參與藝術創作的過程,攝影術也改變了人對物件的看法,我們經由平面影像去解釋立體的建築、人物或是事件。攝影術帶來了一連串的改變,然而「數位化」的影響,比起攝影,則可能更大更快速。現在,所有的藝術、知識、資訊、文化,都由其他形式轉成了0-1訊號,不論是聲音、文字、圖像都由圖示來呈現(Windows 的圖示化作業系統征服了世界)。複製檔案強化了傳播速率,資訊也以倍數成長,只要滑鼠點一點、網路看一看,沒有一個時代獲得知識這麼簡單,就如同攝影改變了當時觀看的方式般,現在我們以數位的眼睛,觀察、記錄我們的世界。
無形的觀念也帶動有形的改變,比如攝影的方式,從蛇腹到觀景窗,從觀景窗到液晶螢幕,簡直像人類的演化圖。影像的製造比以往更快更直接,技術的門檻愈來愈低,愈來愈多人享受攝影的樂趣。然而,樂趣或許是種危機,因為普及和便利,我們開始面對庸俗化的處境,愈來愈多人只講究怎麼拍攝美少女,攝影成了一種社交工具,消失的可能不只是Kodachrome彩色正片,而是一種態度和觀點。
當然就像攝影不會謀殺傳統藝術般,數位化其實有更多的可能性,用在保存文物上,攝影有了新的任務,我們用掃描、攝影或其他方法,用數位把珍貴的文化遺產保存下來,並且以新的路徑來傳播。數位典藏國家型科技計畫已熱烈的執行了好幾年,並且仍在持續中。
相對於攝影之於靈光的消逝,面對數位複製時代,我們擁有可能性,卻同樣擁有危機:網路世界取代了人際關係、相機可以錄影、照片不再討論120還是135而是考慮CCD。數位檔案不會變質是個事實,但也代表不會再有老電影或泛黃的老照片,在下個世代,人們可能無法理解「舊」的觀念,這可能又是個既光明又黑暗的時代,面對著傳統和科技、底片或CCD、黑膠或MP3,我們或許都有悲喜交織的想法。
我們自然不能也不需要去抵擋數位浪潮,它己經席捲了世界。數位會成為工具,再一次詮釋我們存在的聲音、圖像和語言。以往,攝影留住了過去。如今,數位則將一切轉為瞬間,在瞬間裡,物件的狀態皆相同不滅,而在傳統和科技間,交集的故事可能更精彩。
遺憾中可能有些期待,但我們已經逐漸向機械複製時代說掰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