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記憶的物質化影像
圖·文/關曉榮
我的母親今年八十三歲,十餘年來寄居美國加州洛杉磯,與移民的小弟同住,她第一次赴美的時候,小弟曾特地帶她走訪墨西哥,尋找外祖父在上世紀初華人移民潮中遠赴墨西哥的足跡。當時,外祖父已經過世二十餘年,小弟在母親赴美之前,曾數次尋訪,尋得外祖父的哥哥早年經商身後所留下現已人去樓空的商家樓屋。母親的故鄉在廣東省開平縣,外祖父於她五歲離鄉赴墨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她父親。小弟的安排,算是讓母親親臨外祖父曾經生活過的空間,讓她與她父親的生命紐帶不致流於飄渺虛無而已。
多年前,我向回台過年的母親索取她所保存的家庭照相簿,以及歷來的書信、文件,準備著手家族歷史的探究和寫作。想不到有一天想翻看家庭相簿的時候,怎麼也找不到。雖然過後幾天的持續翻查,終於在亂七八糟的書堆和文件堆中找到了照相簿,但遺失了照相簿所引起巨大、莫名的恐慌感,以及喪失了自己的一部分的痛切感,在我的知覺意識中,留下深切的烙印。我的記憶、母親的記憶、家族的記憶,攝影術記錄的現實,與記憶的關係是甚麼?相片是記憶的全部亦或總體的一部分?相片的遺失等於記憶的泯滅?如果不等於,那麼失去相片所引起的恐慌和痛切具有甚麼內涵?
記憶是人的生存過程中,情感與思想在生活實踐中成為過去式時態的印記。個人的經驗海洋裡存在著浮游生物般漂移、動盪的記憶,個人的記憶又像是一個繁複、龐雜的未命名經驗和已命名的詞彙揉合而成的準封閉體系。回到記憶,追尋記憶,是生命實踐的創造力為過去的經驗命名的強大的內在需求。回憶當中未命名的經驗是已命名的記憶辭彙碰撞的有機作用力。時間與空間的不可逆轉特性,在回憶的強大力量之下被破壞、裂解。回憶是語言體系的造句、是寫作、是敘事,人生存的時、空是記憶的不斷生產、積累、重組、翻新、再生產的動力過程。
家族史、家族的集體記憶,建立在個別記憶準封閉體系的缺口處,以及銜接這缺口的親屬關係的連結。通過這個紐帶,家族成員的個別記憶產生上下與橫向的記憶的對流。攝影光學、物理學、化學的現代技術,改變了人類現代以前口語、文字書寫的中介物形式,記憶的物質化影像,具有無數次重看、思考、探究的特性,有助於人在瞬息萬變的現實與記憶中對抗遺忘,以及遺忘所導致的意義的敘事性迷航。同時,在它的反面,當這個記憶物質化的影像遺失或被封存或被銷毀的事實來到眼前的時候,人所依賴的記憶的物質化影像所具有的能量,頓時消失在現代性裂縫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