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席,凝結又變幻的異樣時空
寧靜,清香,一個能與自己安然相處的時刻,這就是人們之所以愛茶的原因吧。
一時一地棲於茶席之上,四周的生息都反映於茶席之間。或有幾個朋友,或獨自一人,有時激昂談論,有時默默不語,但無論外在如何差異,茶,這位求慢不求快的友伴,總默默地維持著我們心的安定。
年後拜訪府城茶人江昭慧老師,並前往她位於東門美術館中的茶席,談了一個下午。美術館正展出詹浮雲先生充滿生命力的畫作,色彩飽滿的畫作旁,設有一座小平台,平台上放著一張八角桌,這是個茶席的展設,陳列著生命中片刻的寧靜與沉澱。
江老師說:「八角桌是一種處世態度的象徵,除了傳達為人必須圓融修身之外,我更希望能營造出清淨而且特別的氣氛。」這樣一說,我不禁聯想到唐詩「四戶八窗明,玲瓏逼上清」的明亮意境,眼前立時開闊起來。
江老師請我到另外一張老木桌前,拿出幾個錫杯,告訴我它們的來歷:這個年代已久遠,是個老師傅的作品;而那個較輕薄,上面的花紋含蓄婉約,適合三五友朋日常使用。言談之間,透露著一位茶人對器物細節的講究。
江老師致力茶藝教學與茶席藝術推廣,她今日為我準備的是有「東方美人」、「椪風茶」等稱號的「白毫烏龍」。琥珀色的茶湯溫潤又熱情,頗適合南臺灣的氣氛,搭配白瓷沖泡杯,能充分顯出色澤,錫製的橢圓形茶杯又能創造溫暖親密的談話氣氛。我拿起杯子,輕輕搖晃了一下,茶的金黃與落地窗外的陽光遙遙呼應起來,室內角落瞬間停滯,另成一專注安心的時空。
「東方美人」茶長久以來迷倒了許多人,它不但溫潤清淨,更擁有獨特的蜂蜜氣息。我抓了一把茶乾放在手心,仔細端詳,那明顯的白尾巴,像極了一條條扭曲小蟲,乍看之下怪異的外表,卻擁有如此濃郁爽口的香氣,還曾經在歷史上創下「三箱白毫烏龍可換一棟樓房」的高價,「椪風」(膨風)之名果然不是虛傳。
「是小綠葉蟬,又叫做浮塵子。小綠葉蟬在茶樹裡活動,蛀過的葉片上留下分泌物,這種葉子就是製作白毫烏龍的原料。但同時要加上嚴格的茶園管理與精確的製茶過程,才能讓白毫烏龍散發這麼好的蜜香味,而且這麼甘醇無瑕。」江老師提醒著我,茶與自然界中的許多元素緊密相依,不只有小綠葉蟬,還有土壤、陽光、雨水、雲霧、溫差、濕度、地形、水質、農夫,這些都是生成好茶很重要的條件。聽著聽著,今日的「東方美人」竟不知不覺透露出青心之氣,讓我的口舌與鼻腔充滿綿延、漫長的質地。
時常,我走在台北的街頭,身邊人車匆忙的時刻,我會想起和祖父在台南老家狹窄的餐桌上泡茶的下午。那是我第一次泡茶,他教我該放多少茶葉、該選哪支茶壺、該放多少水、該等多久。從讀秒開始,先十秒,第二泡二十秒,然後以此類推。憑良心講,真的是一次非常不科學的教育。廚房裡,我們倆坐在一張老舊的餐桌上,周圍堆滿雜物,面向爐灶,彌漫著複雜氣味。但記憶凝練,自動刪去這些雜蕪之處,只剩下茶香微微,在我躁動的都會靈魂中成為一股寧靜之力。那是我品嘗過最好的茶,這個茶憑藉著我的個人經驗成為獨一無二的記憶。
但是否這樣就能稱是「好茶」?我們不免要回歸到普遍的經驗上來討論這個問題。近年來,自然環境的變遷影響茶樹的生長,高級茶愈加得來不易,也考驗著茶人的鑑定功夫。茶的鑑賞最重要的就是準確的感官覺察,比方說,千變萬化的茶性、茶湯的稠度與調和度、水質的細緻度、水溫的控制、發酵與焙火的精確性等等,都不是未經訓練的遲鈍味蕾所能辨認的。即使是資深的泡茶師,對於茶,也不能有一日的疏忽。
江老師說:「對於每一年氣候的變化,都要很敏感,對於茶的來源,也要有追根究柢的精神,更重要的是要找到最適合茶葉的沖泡方式,然後用自己的味蕾反覆驗證。」由此可知,所謂好茶並非一個固定不變的原則所可以囊括的,它會變動、會流轉,同時貼近自然萬物的生息頻率,無論如何講究的工法,都無法改變它在生長階段就完成的本質。
另一方面,光從鑑賞與品味,事實上並不能窺見茶的真義。茶葉如同顏料,必須通過完整的知識與精神內涵,才能昇華成為藝、成為道,而體現茶藝的最具體方式,可能就是茶席了。
茶席的設置,是將「茶」視作一種聚集於細節中的更高層次的藝術,也就是「一碗見人情」的藝術。日本明治時期美術教育家岡倉天心在《茶之書》中寫道:「隱而未顯的美感,非經發覺無法得到;有所保留的表現,卻能透露出一切;茶道,正是這樣一種技藝。」器具之美、禮節之美、生活的精神與態度,點點滴滴都能在茶席中展現,人們透過物質元素,得以追求禪意和智慧。
打開「台灣多樣性知識網」,我們能查找到許許多多精緻又各具姿態的茶器物:茶杯、茶盤、茶碗等等不勝枚舉。此外,還有張伸熙先生描繪山坡茶園的畫作「碧海茶鄉」、高田良男所繪製的茶箱、《本草圖譜》中由幸埜楳嶺所繪的茗花等等,我們能看到茶文化展現於各式各樣的媒材中,在不同年代裡,都有創作者與收藏家為此深深著迷。
茶文化雖然講究細節,但卻是非常個人主義的一種表現方式,每一個茶席都透過不同器物、茶種、環境、人或時間的選擇,來打造它專屬的敘事風格。主人與客人在茶席中,透過小小的杯盤心意相通、相知相遇,茶煙裊裊,一點點不經意的舉動都足以洩漏出內心最深處的情感,就這樣在煮水等待、天南地北的快樂中忘記時間。就像唐代詩人盧仝的〈七碗茶歌〉般,這樣一碗一碗地,萬千滋味全體會了。
書法家陳丁奇以其豪邁天筆書寫明朝瞿右〈詠茶煙詩〉,正是透過不同的藝術形式,將茶那股「濛濛漠漠更霏霏」微妙表達出來。茶,因此有了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的意味。
岡倉天心認為茶正是一種修行的「道」,透過茶,我們就在無盡幻化的路途上,而茶席藝術的核心精神正是強調這種既寧靜又不斷變動的狀態,就算已經選定所有布置,但茶席只要有人,有陽光空氣,它就處於變幻之中,這些變幻來自於人與茶、人與器物之間的隱匿對談。細節變得既重要又完全不重要,隨著時間流動,無接縫的片段堆疊成茶席之間美好的生命經驗。
在拜訪江老師的這一天,我經歷了茶席中凝結又變幻的異樣時空,我知道我不必執著於特定的細節,但又無法不因為讚嘆而屢屢發問,讓江老師回答個不停!
岡倉天心書中有言:「午後的陽光照亮竹林,山泉的歡欣躍於水面,沙沙作響的是松樹還是壺中的沸水呢?就讓我們渴望無常,而非無限;只不過,當事物之美橫現眼前,若是我們癡傻不願離去,卻也難免。」或許這就是所有愛茶之人都會有的矛盾吧!
參考書籍:
陳煥堂、林世煜著,《台灣茶》。台北:城邦,2001年。
岡倉天心(Kakuzo Okakura)著,谷意譯,《茶之書》。台北:五南,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