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萬丈的人生:蕭鸞飛先生的生命故事(上)

蕭鸞飛在幼稚園教小朋友跳舞

新竹縣北埔鄉近十年成為北台灣假日休閒觀光的熱門景點,偶而地方上舉辦活動,會看到一位白頭髮的老先生,穿著和服,開心的跳日本舞、唱日本歌與大家共娛,若遇見日本訪客,他會用流利的日語導覽,有時他也會到幼稚園教小朋友唱日本童謠。平日閒時,他總拿著掃把畚斗沿街掃地,許多大陸客來到北埔,總好奇問這裡怎麼會這麼乾淨?大家就笑著說:因為有位蕭先生每天在掃地…

他是蕭鸞飛,日本時代當過日本兵,在南洋九死一生回到台灣,光復後卻被白色恐怖的冤獄繫身年餘。他的故事,見證了台灣的大時代…

蕭鸞飛,一個開朗健談的老先生,從他的臉龐,你很難讀出他的經歷。2010年,我在北埔進行老照片的收集調查,將近90歲的蕭先生,抱來了他家的老相本,從北埔公學校到現在,從黑白到彩色,這些相片仔仔細細的收藏了他的一生。

蕭鸞飛的父親 蕭漢苗

蕭鸞飛的父親 蕭漢苗

蕭鸞飛出生於日本時代大正十一年(1922年,民國十一年)的新竹北埔,這是一個講海陸話的客家小鎮,他的父親蕭漢苗是北埔有名的中醫師。蕭鸞飛是家中的獨子,昭和11年(1936年)從北埔公學校高等科畢業後,到日本鹿兒島縣鹿屋農學校的獸醫科就讀,鹿屋旁邊有航空隊,就是後來神風特攻隊飛機出發的地方。

 
蕭鸞飛就讀鹿屋農學校時,生物課看顯微鏡留影

蕭鸞飛就讀鹿屋農學校時,生物課看顯微鏡留影

當時台灣人一起去讀獸醫的還有鄰近鄉鎮竹東芎林的鄉親,總共6、7個人,由於同是客家人,大家很是熟絡,一點也不感寂寞。蕭鸞飛個性活潑,喜歡體育活動,在各種團隊或競賽都擔任領隊,他的學生生活過得快樂又愜意。

北埔公學校31屆畢業紀念照  後二排右五為蕭鸞飛  昭和9年

北埔公學校31屆畢業紀念照 後二排右五為蕭鸞飛 昭和9年

昭和14年(1939年)3月,蕭鸞飛畢業回台,發現同是獸醫職台灣人的月薪30元,日本人42元,跟學校講的完全不一樣,覺得非常不服氣。他一開始不願意去任職,後來經人介紹,才到中壢郡役所擔任獸醫一年,專門負責檢查工作,像是檢查牲畜的乾草糧或準備要做皮件的豬皮有無合格等,後來又調到新竹郡役所畜產會,再調回中壢,在18歲到21歲間共擔任獸醫工作三年。

昭和18年(1943年,民國32年),正值二次大戰末期,日本戰事吃緊兵員不足,遂頒發第一次「陸軍特別志願兵」制度,開始調度台灣人當正式兵。正在中壢任職的蕭鸞飛,被兵役課長強迫簽署同意書,如此步上非志願的志願兵之路。
 蕭鸞飛(中)當日本兵之前剛剃頭的樣子,立左一妻子,左二妹妹,右姑姑,坐者左一女兒玉貞,左二父親,左三母親,立右一是買來的妹妹

蕭鸞飛(中)當日本兵之前剛剃頭的樣子,立左一妻子,左二妹妹,右姑姑,坐者左一女兒玉貞,左二父親,左三母親,立右一是買來的妹妹

蕭鸞飛回憶當時日本人選擇台籍兵的兩個要件:一就是要受過高等教育,二就是要體魄強健,等於挑最優秀的台灣人去當兵,因為志願兵不是軍夫或軍屬,是有配槍的正式兵,比較慎重。當時竹東有個很有名的外科醫生蕭雲嶽也被調去,光復後全家移民日本。

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被徵入伍,蕭鸞飛屬於第一屆「志願兵」的後期,所以在隔年受訓。他在生下大女兒玉貞之後,才收到命令赴台北第五部隊山砲隊志願兵訓練處,訓練六個月後編入正式軍隊。同期鄉親只有他一個北埔人,峨眉鄉是郭沐煌,寶山鄉是蕭廷欽。
志願兵神社參拜,前左一為蕭。

志願兵神社參拜,前左一為蕭。

軍隊船隻赴南洋作戰,幸好蕭鸞飛不會暈船,部隊一開始待在帝汶,後來撤退到緬甸,撤退途中美方軍機來襲,前面大船被擊中,蕭鸞飛所搭的船比較小,在後面沒被打到,反而是美軍飛機被這艘小船的砲彈打中沉落海裡,游泳求生的美軍飛行員還被救起,安置在船頭跟日軍將官一起。

結果到了中午,美軍的潛艇發射魚雷,第一發沒打到,第二發打到船頭,日軍將官跟剛撿回一條命的美軍飛行員就這樣喪命了。

眼看船就要下沉了,所有人紛紛跳船,蕭鸞飛的分隊長受傷,說自己跳也沒用,把身上的一把日本刀交給蕭鸞飛,小手槍交給另一個宜蘭的原住民,就此訣別。

蕭鸞飛身上綁著小裝備和那把刀,縱身跳進海裡,死命的往外游,以離開船隻為第一要務。這時第三發魚雷再射來沒中,第四發命中船身中間,整條船就完全毀了。

等船完全沉了,士兵們才敢游靠近,因為怕水的漩渦會把人捲下去。他們拿出身上的繩子,把所有會漂浮的東西綁成一線,讓不會游泳或受傷的夥伴可以坐在上面。會游泳的也得捉著飄浮物等待救援,因為不能消耗太多體力,否則沒吃沒喝很快就會撐不住。

隨著海水漂流了不知多久,這群士兵看到一個小島,有二十幾個會游泳的人放棄了飄浮物,朝陸地游過去登岸。

這個無人島只有北埔廟坪(埕)那麼大,島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仙人掌,他們把刺去掉,吃仙人掌的汁液補充水分,蕭鸞飛還非常清晰記得那味道苦苦的。

到了黃昏,美軍的潛水艇竟然從海底浮起來向小島掃射,大家嚇得全都找掩蔽趴著,很幸運的所有人都躲過了子彈。

在島上過了三天兩夜,白天熱得受不了,就到海水裡泡一下,晚上用乾雜草墊著睡覺,或拿來蓋。白天還想辦法燒這些乾草讓它冒煙當求救訊號,也有人不斷揮著白布。

終於,在第三天,有小船前來救援,先救那些還在海上漂流的傷兵或是不會游泳的,島上的排在最後。搭上小船後,終於吃到一碗粥,前後整整餓了三天,這是此生最難忘的一碗粥。一上大島,蕭鸞飛馬上把身上的日本刀交給上校,變成上校的指揮刀。

被徵召當日本兵,在台受訓半年後留影

被徵召當日本兵,在台受訓半年後留影

當時日軍已經處於劣勢,蕭鸞飛在印尼守衛的地方都被美軍轟炸過,沒再發生新的戰事,所以很幸運不用在第一線持槍廝殺。如此過了一年多,日本宣布戰敗時,他在今天的度假勝地巴里島。

日本戰敗消息一出,當地土人跑來他們的營地「摸營」要偷或搶兵器。土人半夜赤腳行走,狗都不會吠他們,一個晚上很輕易的殺了好幾個日本人。部隊受驚認為不宜久留,就決定連夜行軍移回部隊本營。

當晚下著大雨,閃電打雷下部隊急行軍連夜移駐,前面的士兵帶著竹子做的刺槍,本營守衛可能沒接到通知,竟然以為他們是原住民來摸營,機槍向著大門掃射,兩個自家士兵很冤枉的被打死,蕭鸞飛非常慶幸自己沒有走在前面。

蕭鸞飛後來離開日本部隊回到台灣同鄉會,裡面有好幾百人,軍人、商人、老百姓各方雜處,再一起被送到新加坡坐船回台灣。同鄉會由竹東醫生蕭雲嶽當總指揮,蕭鸞飛當伙頭軍,因為不會暈船可以好好煮飯。回程船上有一天遇到颱風,船搖得很厲害,沒辦法開伙,只能煮開水,蕭鸞飛只好給大家吃麵包,還好颱風不算猛烈,不然九死一生即將回台,若被颱風阻了歸程,可真令人跳腳。

圖片提供:蕭鸞飛
數位化/撰文:古少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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