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旅途

文/圖 陳學聖 

跟其他無數的業餘攝影者一樣,我只是恰巧有機會拿到相機,並對捕捉影像這件事感到興趣。我的父親跟無數的中產階級一樣,在一九七零年代加入了業餘攝影者的行列,並在假日出遊及其他重要的場合忠實的為家人或親友留下紀錄。

我很幸運的在國中階段就有機會接替父親擔任家庭照紀錄的工作。不久家中的相機換成單眼相機,我對這個“玩具”的興致也就更加濃厚了。

拍攝雞毛蒜皮小事的日子

圖二: 1987 台南 剛入伍時在永康砲兵學校受訓,我把相機寄放在洗衣店裡,假日便可以在台南街上拍照。

在考上高中後,升學壓力暫時解除之際,我更肆無忌憚的發展攝影上的嗜好。不過一般攝影者常從事的外拍活動倒是不曾參加,連攝影社團也未加入。這個時期倒是真的開始參考圖書館能找到的攝影書籍,在離學校最近的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中,能借的攝影書都看完了。這些攝影書大多是翻譯剪接而來,看了第二本就開始重複,不過在歸納其內容之後,大學裡上的攝影學大概也就是這些了。除了攝影外,我借的書其實是五花八門的,從小說、史地到科普都看。 零用錢都花在底片與沖洗的費用上,想要添置鏡頭時就得另想辦法。我記得曾經將父親從日本帶回來給我的隨身聽賣給同學,換了一棵鏡頭及一個腳架。那時放學回家後,經常帶著相機到大湖公園拍鷺鷥及小水鴨。這並非對自然生態有多大的興趣,而是對長鏡頭可以捕捉遠方事物這件事感到有趣。

高三的時候,就讀世新的姊姊因為上攝影課對暗房產生興趣,因此請她的同學幫忙,添置了一套沖片與放相的設備。從此家中浴室在入夜後,就成了我的暗房。從書裡面看到的那些攝影相關知識,在一番摸索後竟然也開始步入軌道;於是高三的這年,白天到學校拍照玩耍,晚上在暗房放相,過的不亦樂乎,直到聯考前幾個月父母發現不對勁,要求我將暗房停下來。不過我白天上學還是帶著相機,持續拍著周邊雞毛蒜皮的小事。

圖三: 1989 台北 退伍後第一個工作在報社當攝影記者,見證了一段台灣政治社會劇烈轉變的時期。

探索攝影作品與學暗房的歲月 

上大學後,我開始思考攝影可以做什麼,或是我想拍什麼。在這個時期我看攝影書不再是為了技術的追求,而是關於攝影家作品的探索。除了大拇指出版社翻印的國外攝影家專輯外(如尤金.史密斯,布列松等人),我也找到了重慶南路上的東西圖書公司。當時法國出版的Photo Poche 系列的小黑書應該影響了許多攝影者,在排除語言障礙後,就可以跳開編譯書作者的主觀敘述,得到接近一手的訊息。

我的私人攝影紀錄一直是以自己為觀眾的。我並不清楚自己拍的是好是壞,也沒什麼要發表的念頭。這樣的態度可以說是一個純粹業餘攝影者的角度,或許更大的成份是一種個人的興致所在,是不用為別人負責的。在多年後我翻閱早期中國攝影者對攝影的記述時,又看到了類似的說法。不過這樣的態度勢必會隨著環境改變,特別是在大四那年參加阮義忠攝影工作室學暗房之後,我的攝影世界因為認識一群攝影愛好者而豐富起來。

圖四: 1990 大理三月節 我在天安門事件的隔年第一次到中國旅行,看到這群各式公安及武警雖然緊張,仍忍不住要按下快門。

阮義忠攝影工作室與一般坊間的攝影教室的上課方式有很大的差別,除了每週到老師家用一整天暗房外,基本上是自己每週拍攝新的作品,藉著老師挑選底片來放大的過程中,我們慢慢的掌握視覺表達的方法。在一次又一次的放相中,對於照片的階調控制與表現也開始熟練。這是一個有趣的師徒制訓練法,每個學員基本上照著自己的進度走,但是彼此之間又可以不斷觀摩與交流,我在這裡認識了許多攝影的同伴。其中赴美學攝影的陳尚彬對我幫助很大,我在金門服兵役期間,就讀他幫我帶回的攝影史論書籍來沈澱自己,也因此萌生到紐約留學的念頭。後來到紐約大學讀藝術碩士之際,發現許多課本是尚彬兄幫我買過的的書,也讓我能從容不迫的應付課業。

記者經驗與紐約再進修

退伍後短暫從事兩年的新聞攝影工作,這是很寶貴的經驗,但是對攝影者來說,很難在這樣的環境中長期保持熱情與動力。我還想知道攝影到底還可以學什麼,也希望可以到一個可以真正感受當代潮流的地方,因此申請了紐約大學與紐約國際攝影中心(ICP)合開的藝術碩士課程。

圖五: 1993 Corney Island Corney Island 是紐約市民夏季的消暑勝地,但是冬季的海灘用一把爆米花也可以製造不少驚喜。

圖六: 1993 大理 在接觸數位影像之後,我開始嘗試將在中國旅行的經驗,在後製過程中加到照片中,來呈現一個變動中的國家。

在紐約求學的經驗讓我開始體會追求知識的樂趣。每週四個小時的討論會(seminar)得用一星期的時間看書準備,上課時在老師開場之後,四個小時內就是同學們對討論議題的攻防。身為班上唯一的亞裔學生,我不但是台灣代表也是亞洲代表,每個議題都得提出看法。一開始完全插不上話,但指導老師Eileen總是適時的擋下同學們連珠砲般的發言,轉頭問我的意見。這樣教學方式讓我受益無窮,但是自己在往後的教學生涯中始終無法複製,除了所謂的國情不同之外,大部份學生缺乏對知識的熱情恐怕是主因。

在紐約求學的階段正好是數位影像興起的時代,雖然數位相機仍未普及,但是影像處理已經從電子出版的幕後走向台前。我當時修了不少相關的課程,甚至買了Nikon出的第一臺底片掃描機 Coolscan。原先只是把目標放在影像的數位化與資料管理的便利性上,但是隨著每天在Photoshop中摸索,發現有太多攝影上的技術問題可以透過電腦解決。隨著軟體與硬體功能的不斷擴增,最後的限制都是落在個人的視界與能力上。

在攝影教學中傳遞觀點

1994年從美國回來後,我主要的工作事實上都在學校中。教攝影相關的課程其實不是想像中那麼輕鬆的事。技術的問題很容易解決,這是攝影易學的部份,特別是相機自動化之後。我一直認為攝影難懂的是內容的部份,要瞭解別人的照片,或是要用照片傳遞想法都是很困難的事。我覺得跟攝影最接近的表現形式大概是音樂,從古典到爵士的節奏與旋律可以相差懸殊,但是只要表現的方式對了,就可以感動人。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中間有些成份不是可以直接學來的,而是要培養。一個人的攝影作品無非是對人事物的觀點,沒有意見就沒有角度。

圖七: 1993 Gap-1 在中國成為世界工廠的初期,各服裝品牌開始移到中國生產。就我當時在中國旅行的經驗,這些車衣廠工人的月薪恐怕都買不起一件Gap的襯衫,因此發想了一系列以變造Gap廣告來凸顯經濟落差的作品。

圖八: 2000 淡水 離開紐約回到台北後,攝影又回復平淡的路徑,但是興致來的時候依然可以扛著617全景相機到處遊走。濟落差的作品。

圖九: 2008 Huey 我長期維持的旅行與攝影活動,在有了小孩後已經很難持續,現在打開我的Lightroom影像庫,最多的照片就是小孩的生活照,這可能是我維持最久的攝影紀錄活動。

數位攝影的極度普及當然影響了攝影的教學方式。幾乎所有的大學攝影課都停用暗房,但是在我任教的世新圖文傳播系仍堅持在大一一整年都使用傳統軟片,並花許多時間在暗房實習。我本身是重度的數位影像使用者,使用數位相機也有十幾年的時間。但是我深刻體會觀看本身對攝影的重要性,使用底片可以強迫自己慢下來,面對不可預期的焦慮或喜悅。當然大部份的同學後來還是會選擇使用數位相機,但是對於從沖片罐裡拉出一卷影像的感動往往在畢業後仍會懷念。

在二十多年攝影相關工作中,我很幸運的在不同時期裡找到讓自己延續攝影生涯的方法。特別是在十年前無意中接觸一批民國初年的攝影資料後,從此投入民國攝影史的研究中,並為此進修博士學位。在物質條件極匱乏的年代,許多前輩攝影者仍能產生現今看來仍不遜色的作品,不由得佩服前人對攝影的熱誠。也許在一個這麼容易取得影像的年代裡,透過對歷史的回顧,攝影者才不容易迷失在數字的汪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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