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的文學情調
文/侯吉諒
當我們面對一件書法作品的時候,通常有三個漸進的欣賞層次:粗略的視覺印象、一字字的辨認書寫內容,而後,再整體觀看。
文人筆下的字,不僅用來記事,更是抒情、表達個人意念的工具。
〈金風玉露一相逢〉,侯吉諒(臺灣, 1958- , 書畫家),創作日期:2006。臺北:數位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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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一件書法是否高明的根本原因,在於書法是不是表現了文字的意涵。寫字的原始功能是記事,但到了文人筆下,寫字卻成了抒情最佳的工具,書法和文學互相輝映,完成了書法藝術完美形式與內容的結合。書法離開了文字的意涵,就如同藝術只剩下技術。強調書法是視覺藝術,只是看外表而忽略了內在。
歷史上,最好的書法,通常都是最好的文學。
很多古人的書法,常常看到題款有寄興、遣興、寄懷這樣的字眼,這是因為他們藉由書寫抒發一時的情感,記錄當下發生的事情,因而也累積成為文化的一部份。
〈定武蘭亭真本〉局部,王羲之(東晉,???-???,書法家),創作日期:353年。
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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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史的至尊之作〈蘭亭序〉,寫的是王羲之自己的文章,蘇東坡、黃山谷、米芾,這些書法大家最好的字,也都是寫他們自己的文學作品。
〈蘭亭序〉是王羲之用鼠鬚筆寫在烏絲闌蠶繭紙的作品。東晉永和九年,諸多名士在會稽山陰的蘭亭「修禊」,並各自寫了詩,王羲之為此寫序。文章不長,才三百二十五字,在當時已經膾炙人口,後來更成為書法的聖經。
「修禊」最風雅的是「曲水流觴」,與會的文人沿著特地開闢出來的水道席地而坐,薄而寬的酒杯放在流動的水面上,杯子流到面前停下,就隨興取飲。因而有傳說〈蘭亭序〉是王羲之酒後微醺之作。
酒後寫字往往可得佳作,杜甫〈飲中八僊歌〉說「張旭三盃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酒後的確能讓人放開心神拘束,沒有忌諱的盡情任意揮灑,讓書寫的狀況更為靈動自由,而〈蘭亭序〉的境界尤高,手到之處皆是當時全神貫注的心思意念,正是身心暢然、了無牽掛,於是筆鋒落處,皆是直見性命的真情。《世說新語》所記載的,像支道林、向秀的明理善言,衛玠、潘岳的美貌風姿,阮籍、嵇康的特立獨行、笑傲王侯,謝安、桓溫的胸懷大略等等,整個時代所孕育出來的美感精神,都一點一滴地流洩在王羲之微醺的筆墨中。
這樣的狀況,也同樣出現在顏真卿身上,也可能曾經發生在蘇東坡身上。
代表顏真卿書法最高成就的,不是氣勢磅礡的〈大唐中興頌〉、不是規矩嚴整的〈顏氏家廟碑〉,而是〈祭姪文稿〉,是一篇有許多刪改痕跡的草稿。
〈祭姪文稿〉局部,顏真卿(唐,709-785,書法家),創作日期:不詳。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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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祿山造反時,顏杲卿任常山太守,城陷罹難,幼子季明亦遭殺害,顏真卿派長姪泉明前往認屍,僅得季明人首歸喪,顏真卿為文祭之,哀筆急就,多次刪改塗抹的〈祭姪文稿〉墨瀋斑斑,盡見顏真卿寫字時噴湧難忍的鬱屈頓挫、悽惶劇痛,字跡與稿中「天不悔禍,誰為荼毒」文字緊緊相應,千年後讀之、視之,猶令人感到家國巨變、親人慘逝的悲憤。
有「天下第一蘇東坡」之稱的〈寒食帖〉,寫的也是蘇東坡自己的詩;比起蘇東坡的其他書作,〈寒食帖〉書寫時的隨意性恐怕比一般友朋往來的信函還要隨興,因為在蘇東坡給朋友的信件和詩作唱和的書法中,都少見字跡修改更動,而〈寒食帖〉寫在兩張連接起來的紙上,卻有漏字加添、錯字點去的情形,沒有落款具名,只在詩後以略小的字寫著「右黃州寒食二首」一行標識詩名。
〈寒食帖〉局部,蘇軾(北宋, 1036-1101,文學家),創作日期:1082年。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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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寒食帖〉若非草稿,也只是蘇東坡自己整理詩稿時騰錄另紙而已。正是如此這般的隨意寄興之作,才完全沒有誇張,也沒有保留的,流露出了蘇東坡謫居黃州的諸多心情。
〈前赤壁賦〉局部,蘇軾(北宋, 1036-1101,文學家),創作日期:1083年。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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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謫居黃州的第一年八月,他的乳母王氏卒於臨皋亭,自己待罪於邊陲,連生活都成問題,即使得友人幫助得以躬耕自足,但心中苦楚,自是不言可喻,〈寒食帖〉以一時的書寫凝固了當年蘇東坡的生命境界,詩是那樣的詩,字是那樣的字,心情是那樣的心情,書法又一次在無意中顯露了它的神妙威力。
除了〈寒食帖〉,蘇東坡留下的親筆書法,還有最有名的〈赤壁賦〉,以及文藻華麗的〈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黃山谷最好的字,也是寫自己的詩〈松風閣〉,米芾最有名的字,包括〈蜀素帖〉、〈吳江舟中詩〉、〈苕溪詩卷〉,都是自己的詩。
〈中山松醪賦〉是蘇軾晚年的作品,與〈洞庭春色賦〉為前後相繼之作。
〈中山松醪賦〉局部,侯吉諒(臺灣, 1958- , 書畫家),創作日期:2008。臺北:數位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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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風閣〉局部,黃庭堅(北宋, 1045-1105,文學家),創作日期:1102年。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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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素帖〉局部,米芾(北宋, 1051-1108,文學家),創作日期:1088年。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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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書法之所以迷人,除了絕妙的書寫技法,我認為,最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書法把文字的抒情,從抽象的文字描述,轉譯成具體的美感。這可以說是書法的最高成就,也是任何其他藝術形式所無法企及的功能。
書法──寫字的過程和結果,的的確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凝固了早已消失在歷史中的人物與事件,而讓我們有機會那麼真實的貼近書寫者的心跳與呼吸,那麼細緻的體會到書寫者的心情與思緒。
同樣是王羲之秀逸的筆法,〈蘭亭序〉表現了晉人風神瀟灑的極致,「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的〈喪亂帖〉,卻說盡了魏晉時政治的動盪與人心的不安。
而令人無比嚮往的盛唐氣象,那個產生了張旭、懷素的草書、李白的詩、斐將軍的舞劍、公孫大娘的劍舞的淋漓盡致的時代,有楊貴妃那樣豐艷的女子和〈霓裳羽衣曲〉那樣極盡華麗之能事曲風的時代,我都在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近乎潔癖的理性與智慧中,看到了唐太宗的氣度和魏徵的謹慎節制,沒有內在極度的理性,根本不可能創造出唐朝那樣看似完全放任的文化盛世。
〈春夜宴桃李園序〉是李白的作品,全文僅119字,記敘他與堂兄弟在桃花園裡宴飲的天倫之樂。
〈春夜宴桃李園序〉,侯吉諒(臺灣, 1958- , 書畫家),創作日期:2007。臺北:數位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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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書法不但可以寄託一個人的情懷,也反應了一個時代的文化氛圍與成就。在不需要寫字的電腦時代,書法因此更值得提倡和重視。
畢竟書法的根本是文字,而文字是文化、文學的基本組成元素,因此書法是漢文化最基本也是最博大精深的藝術,書法讓文學的抽象抒情成為可視的美學,如果沒有文學的抒情,書法也就失去了最重要靈魂。
七月 28th, 2011 at 4:44 下午
我看到顏真卿〈祭姪文稿〉這段,不經潸然淚下,
可以想像顏真卿一邊拭淚一邊揮毫的模樣。
塗塗改改的,是淚,不是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