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鬚番」到「偕牧師」
文/石芳瑜
作家,現經營「永樂座」二手書店
1871年12月29日,一艘來自廈門的英式帆船「金陵號」在狂風巨浪中抵達打狗港外,一只舢舨旋即前來會合。當舢舨回到港口停泊後,兩名盎格魯薩克遜人便緩緩的走下來,傳教士馬偕(George. L. Mackay)在經歷過其生平未曾如此巔簸的旅程後,由萬醫生(Dr.Manson)的引領陪同下,首次踏上這個他將奉獻一生的美麗島嶼。
時值1871年,距離台灣成為清廷換取和平的代價而開港已然十多年,在這段期間,外國商人與宣教士蜂擁而至,看中的便是台灣豐富的自然資源以及,眾多而紛雜的人群。其中,最為洋商所矚目的正是號稱「台灣三寶」的茶、糖與樟腦,而由於茶與樟腦的主要生產地在北部,因此台灣的發展重心也逐漸北移,淡水、艋舺一帶也成為物流中心而聚集不少人口,同時也興建許多洋行、商館。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來自西歐國家的人們,一手拿著槍砲、一手拿著白銀,開始一場將台灣捲入國際貿易體系的現金流遊戲。面對這一套全新的遊戲規則,台灣的漢人們卻只能手無寸鐵的令人擺布,一種文化上的自卑與失落感油然而升,種下了日後馬偕傳教的旅程中,那令人不悅的苦果。
英國長老教會開始於南台灣設立據點,傳教伊始於1865年馬雅各醫師來台。當時,馬雅各醫師以一手藥籤一手聖經的方式傳教,並在英國政府強力交涉下順利發展,隨後,還有甘為霖醫師、巴克禮博士與余饒理等人陸續抵台宣教,也奠定了長老教會在南台灣的發展基礎。由於信仰與國族認同的相似,加拿大籍的馬偕來到台灣後也蒙受英國長老教會相當程度的照顧。
來到台灣不久,馬偕便必須決定其傳教地區,雖然基督教信仰在南台灣與中國沿岸早有所發展,對於一位甫自神學院畢業而經驗尚淺的傳教士而言較為容易,但當馬偕聽到台灣北部仍未有傳教士進行宣教工作時,他毅然決定前往北台灣,將他心目中的信仰帶給這群「未聽聞神名」的人們。
或許只要認識馬偕,對於他的抉擇都不會太感意外,因為打從在神學院時,向異邦人傳授福音的信念便深植馬偕腦海中。而選擇北台灣作為傳教地,與其說抉擇,不如說是他的信仰與無所畏懼的個性引領他來到這異邦世界。
在選定教區後,馬偕便與李庥牧師、德馬太醫生於乘船前往淡水,後兩人順道進行巡視教區的工作。馬偕在日記中記載道:「下午三點,船進入淡水港停泊,我看這個地方非常好……淡水實在是很美麗的一個城鎮。」這也是馬偕對於北台灣的第一印象,對於隱藏在迷霧中未來,他心中並未有任何的徬徨。此行沿淡水出發,南下桃園、新竹,最後來到埔里,此後,馬偕與另外兩人分道揚鑣,獨自與一位漢人嚮導回到淡水,並自此開啟了一段艱困的宣教旅程。
異文化的接觸往往迸發出激烈的火花,馬偕在北部的傳教過程可以說是相當艱苦。他主要的傳教對象有居住在平原丘陵,以農牧與工商維生的漢人,在受到相當程度歸化的平埔族以及山區內未受清朝政府重視的高山原住民。
當馬偕踏上北台灣時,漢人們對於外來者的恐懼與猜疑頓時一覽無遺,而馬偕不同於漢人的外型也得到了一個「黑鬚蕃」的稱號,這也在在顯示漢人對於馬偕不友善的態度。漢人對於外幫人通稱「蕃」,然而其中隱含著更是一種非我族類的區分,同時也是對於沒有受過傳統文化薰陶的「野人」的稱呼,黑鬚蕃是依照馬偕蓄著一把大鬍子而取的,而這也成為他的正字標記。而除了「黑鬚蕃」外,馬偕也曾被稱為「外國鬼子」、「番仔」。
整個傳教旅程都充滿著荊棘與危機,每當馬偕來到新的聚落時,迎接他的多半是辱罵與憤怒的眼神,有時甚至是石頭與官員的威嚇;即便如此,馬偕仍試圖以各種方式貼近人心,並試圖改變人們的信仰。譬如曾為儒士的嚴清華,馬偕在日記中都稱其為阿華,他曾經找來三五位儒士雅紳與馬偕對談、辯論,然而在馬偕高談闊論後,其不禁也深深拜倒於聖經之前,成為了第一位該區受洗的漢人教徒。並在往後成為該區第一位漢人宣教士,同時也是馬偕最得力的助手。
阿華在追求信仰的同時,也遭遇許多阻礙,曾有一次,馬偕與阿華在基隆的某間廟宇前吟唱聖詩,當時聚集的漢人們莫不怒目相視,或者嗤之以鼻。其中也有一些阿華認識的人,他們對其極盡的訕笑。馬偕看到此情形,便唸了一段聖詩阿華頓時受到鼓勵,開口捍衛自己的信仰,這也是第一次本地人為自己的信仰開口。
第一次的受洗也是一場奇觀。在小小的禮拜堂內,阿華與其他四位信徒首次受洗為基督徒,在禮拜堂外則是憤怒的群眾,大聲吆喝要進入內阻止儀式、攻擊教士與信徒,而五位新科基督徒堅定地宣示自己的信仰,這也給與馬偕極大的鼓勵。
除了居住在平地的漢人之外,馬偕也徒步前往深山,向台灣最古老的住民宣講上帝的福音。馬偕一行人在途中除了要躲避危險的叢林走獸,也要保護同伴免於「出草」的危機。馬偕在日記中寫道,由於路況不熟,他們一行宣教團隊被迫在路上兵分兩路,隨著馬偕的人最後來到了部落的核心,但是另外一批人卻慘遭原住民們的屠殺。馬偕在日記上寫道:「感謝神的保守與帶領,也願神你的大能感動這些獵頭族人的心。」
在稍稍拓展了北部的教區後,馬偕面臨了來自艋舺的考驗。「一個牢不可破的異教重地」,這是馬偕在其自傳中對於艋舺的敘述。根據馬偕所言,艋舺彼時由三大氏族所治理,對於外來者能進行組織性的抵抗;初來至此,馬偕連租用房屋都受到很大的阻礙。雖然如此,他依然持續在當地講道,期待滴水得以穿石。對於這位「黑鬚番」的舉動感到不安的民眾向當地官府求助,宣教行動一度受到當地官員的嚴厲制止,滿清官方甚至帶來多位官兵包圍其住處,迫使其不得不暫停傳教。
面對如此處境,馬偕只好向外國勢力求援,在英國領事司史考特的幫助下,馬偕仍得以勉強在當地進行宣教工作。
宣教的工作從來都不容易,在艋舺尤為困難。馬偕靠著毅力和堅持,不厭其煩地在人們聚集的場所詠唱詩歌、講述聖經的道理;此外,馬偕也發現漢人們普遍都有蛀牙的毛病,因此沿用了西方的拔牙技術,以此拉近與人們的距離。艋舺地區的教會,就以這種緩慢的速度逐漸茁壯,立地深根。
不幸的是,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無情的戰火也延燒至台北的周圍。在法國海軍的砲艇轟炸之下,許多被馬偕建立的教會受到摧毀;馬偕也為了躲避戰亂,暫時與妻兒前往香港避難。當馬偕再度回到這塊與他生命緊密相繫的土地時,滿目瘡痍的都市景觀,在他眼裡煞是心疼。馬偕隨即展開教區的拜訪與教會的重建,遇到一切平安的弟兄姊妹們可以說是他心中最大的安慰,但也不乏被戰火波擊的無辜傷亡;戰爭馬偕他心中所烙下傷痕,始終難以平復。
1893年,馬偕即將回到久違的故鄉而來到艋舺道別,在紛亂不已的街頭,馬偕受到來自官員與民間團體熱烈的歡送,大地因爆竹與樂聲而震動,馬偕終於不再受到排拒,並且成功的為他心目中的神在艋舺插下一支旗幟。「偕牧師!」人們如此稱呼馬偕,象徵著接納與平等;這樣跨越族群與文化的博愛,看在馬偕的心目中,或許正是來自天國的美麗意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