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李曉雯

大概四、五年級的朋友們對這個晚會鬧劇中常上演的冷笑話還有點印象。在四十年前三槍牌內衣可是掛滿大街小巷，打開任何一個男人的衣櫃，少說也有四、五件三槍牌的內衣、內褲，就像大同電鍋一樣，佔據在每個女人的廚房角落裡。

還記得小時候在收拾衣物時，幫爸爸摺衛生衣，大大的棉質內衣摸起來柔軟舒服。躺在爸爸的懷裡，隔著一層薄薄的衛生衣，感受他的體溫和上下起伏的肚子，在濕冷的台北冬夜裡，總覺得溫暖貼心。這是我對「體貼」二字最早的印象與感受。

長大一點後，當我開始學著觀察各事物的變化與差異，發現爸爸的內衣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樣。好奇的我，特別拿了實驗組和對照組來觀察，一般的汗衫是前後兩片縫合在一起，左右兩側一定會有兩條接縫線，但是爸爸的內衣卻沒有，那這些奇怪的內衣是怎麼做出來的？

這個問題一直跟著我，直到參觀了博物館，才親眼看到解答。典藏在高雄國立科學工藝博物館裡的針織機被稱為「湯姆金針織機」(Tompkins Knitting Machine)，年代可回溯至1949年，由中興紡織廠的創辦人鮑朝橒先生輾轉運至台灣。當時政治局勢混亂，許多企業家跟隨政府，靠著從大陸搶救來的機器，再從香港添購零件，預備在這塊土地上蓄勢待發，而鮑先生正是其中的一員。他在台北三重埔，靠著六十坪的廠房、四十多名員工、四萬元的資本額和兩台半新的針織機與拷克機，以製造優質的棉針內衣褲為主，並且使用「三槍牌」作為商標，建立起了他的紡織王國。

這台經典的針織機原是由美國湯姆金公司(Tompkins SRM, LLC.)製造出品，不過由於年代已久，各處零件皆曾被拆下修整過，不能算是原裝進口。這種針織機在台灣俗稱「檯車」，也就是在一個長約188公分、寬 64公分的檯面上裝有兩座針織機，最上方有三個捲軸，可以把完成的織布緊捆在一起。檯面下則裝 width=280 height=226 有一台0.75馬力的電動馬達，是整台針織機的動力來源，可讓針盤維持在每分鐘約 60轉的速度。最中間的部分則是針盤裝置，這種舊型的檯車有兩座圓形針盤，針盤直徑為53公分 ，約為 21英吋，正好是美國T恤L-XL的尺寸。每座針盤上還有一個個小針座，針座上插有織針，織針的標號與其大小有關，號碼越大的表示織針越細，織出來的布料也就越緊密。另外，針盤上還有五片扁平的金屬片，稱為組環輪(Loop wheel or Comb wheel)，用以穩定織布的方向和拉力。事實上，織針是垂直整齊地排在針座上固定不動，針座固定在針盤上，當針盤轉動時，紗線會被鉤入織針與織針間的空隙中，透過金屬片，把紗線在織針間做一個鉤織(loop)的動作，進而織成為布匹。

後期發展出來的針織機，多為紗線在上、織好的布匹在下；而湯姆金針織機完全顛倒，紗線放在機台下方，織好的布匹則向上捲取，所以上方的布料會越捲越多，等到一捆捆的布料完成後，整筒取下，便可進入下一個步驟。這樣的機器並非只有一個固定尺碼，只要更換針盤，可以織作16到24吋不等的圓筒型織布，大約是成人T恤S-XL的寬幅，爸爸的無接縫內衣就是利用這類圓筒型織機所製成的。

別小看這樣一台老粗不起眼的機器，這可是許多前人智慧的結晶。針織機的起源可以追溯至十六世紀，一位名叫William Lee的英國牧師，每天被太太織衣物時，織針相交的喀啦喀啦聲搞得很煩，他就在想：織針一次只打一個小圈、織完一格，何不設計一個裝置，使它可以一次打很多圈、一次完成一整排。於是，這樣的異想天開讓他投入了針織機的設計。不過，好運並沒有降臨在Lee的身上，在他過世以前，他所設計的針織機沒有被任何人採用，反而是他的弟弟找到合作廠商，共同開設了針織工廠，成功拿下當時號稱高級時尚的長筒襪精品市場，才逐漸讓針織機站穩了腳步。

不過，針織機上最重要的發明要歸功於「舌針」(latchneedle)。1856 年英國人Matthew Townsend 設計了舌針，它的外觀類似鈎子，又加了一個可以自由開闔的活片機關，讓紗線能自由進出鈎內鈎外，輕鬆地讓紗線打圈、固定。有了舌針的加持，針織機效能提升、織布速度加快，而且只要調整舌針的數量，就可以控制布料的彈性，再搭配動力來源的改良，大大提升了針織機的織布產量，使得手工針織幾乎被淘汰了。

1950年韓戰爆發，美國為了要圍堵共產主義、防衛西太平洋，開始積極支持台灣，帶入大量的美援物資，除了麵粉和奶粉之外，還包括棉花，以及紡織相關技術、資訊和設備。當時輸入的棉花量有限，政府依照各廠家的產製能力，進行棉花配額控管，由於進入門檻低、獲利高，各類小型的民營工廠如雨後春筍般迅速成長，整體的紡織工業也在政府的全力扶持下日益蓬勃。財團法人國家電影資料館保存了1957年11日「中華民國紡織工業展覽會」開幕時的重要新聞短片，在兩分鐘的黑白影片中，開幕、剪綵、人頭鑽動，不論廠商數量與觀眾人潮，與現代的電腦資訊展比來毫不遜色。根據報導，當年的紡織工業在設備上比十年前增加十二倍，在產量上增加二十倍，連台上穿著旗袍的模特兒們，都擺出專業的扭臀插腰姿態，讓台下的男士瞪大了眼睛。國產的紡織品很快就滿足了島內的需求，正好美國與加拿大開始控管日本的紡織品輸入，台灣接補上這個空缺的機會，短短幾年間，紡織品的產量以等比速率直線增加，創造了一個台灣的經濟奇蹟。

太成功的事情總是令人眼紅，隨著棉織品的產量暴增，1962 年美國也開始對台灣設限，管制棉紡織品對美的輸入量。不過，山不轉路轉，政府、公會和民營企業一起合作，突破困境，投入人造纖維織品的開發與生產。到了1991年，台灣的人造纖維紡織製品產量居世界之冠，外銷全球，再次締造另一個經濟奇蹟。有鑒於國際市場快速的變化，在代工製造、追求產量的同時，國人也不忘研發新產品，公私部門跨領域合作，結合生化科技開發新型布料，改善布料功能，像是現在很夯的碳纖維、竹炭布、防火布等，大量被運用在航太、醫療等尖端科技領域裡。

台灣能夠那麼快地在國際市場上異軍突起，確有其背景因素。台灣長期以農立國，人民生活勤儉樸實，加上家族聚落團結互助，人際與社會網絡繁密，一旦有了資金的挹注，從傳統手工業轉換成稍具規模的中小企業並不困難。接下生產訂單後，即時完成工作的責任感立刻浮現，就算是犧牲休假也要使命必達。以看管自動織布機為例，一位台灣的員工可以同時照顧十六台機器，而許多東南亞國家的員工卻只能照顧四台同樣的機器，相較之下，台灣的生產效率非常高。

除了擴充自身產品的生產數量、增設廠房外，向上中下游擴張，或是多角化發展整併，也是使得台灣紡織業蓬勃的另一項主因。早期的紡織機多數依賴日本所遺留下來的技術和機器，但是隨著棉織品產量的增加，國人開始自行研發改造紡織機器以滿足工廠的需求，逐漸提高生產效能。除了外銷各類織布品之外，國人自行打版、設計的能力也不差，在紡織布品業站穩腳步後，立刻攻入求新求變的成衣和家飾類消費市場，開發多元化產品，擴大市場規模。

記得一位長輩曾經說過，四十年前考大學填選志願時，紡織科學系可是在排行榜上前幾名，沒三兩下工夫是擠不進去的，在當時只要一畢業馬上就有四、五個領班級以上的工作在等著。雖然如今紡織業的榮景不比當年，不過在其他各行各業中，人民勤奮打拚的熱情卻絲毫不減。

從「湯姆金針織機」看到一個產業的成長與興衰，看到台灣的經濟發展史，在這金融海嘯的洪流中，遙遙無期的無薪假時代，突然讓人好想回到從前，讓「唧唧復唧唧」的聲音重新響遍廠房，讓「 24小時不停機」的榮景再現。雖然單調的生活並不有趣、缺乏創意，但是流下辛苦汗水的辛酸與充滿希望又實在的日子，嚐起來的滋味才是最甜美。

發表日期： 星期一, 六月 8th, 2009  |  分類：生活與文化, 藏品的故事  |  瀏覽:1,629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