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與影像的危險/親密關係
圖·文/黃哲斌
若要談影像與敘事的關係,或影像與世界的關係,似乎應該搬出許多羅蘭巴特、許多蘇珊桑塔格、許多班雅明及許多布希亞。畢竟,他們早在上一世紀,就已說了無數充滿洞見的話語。
然而,我盡量不這麼做。
我盡量抗拒他們的眼角餘光,盡量試著以網路寫作者的私人偏見,重新觀看這個影像無限增殖、自我複製、隨身傳布的數位時代;好奇這個人人身上的手機幾乎都有一只小眼睛,都能隨興紀錄自己的小宇宙,並透過網誌及微網誌及社交網站等各式出版平台,展示自我與世界的絲線牽繫;描繪這些日常影像與生活敘事的對位重奏,如何重新考掘文字與照片的二元性。
換言之,一個能在地鐵裡打開iPad,連上網路,接收照片如同展示一幅精裝裱框攝影作品的時代,如何看待「意義」,或者「無意義」這件事。
二十幾年前,當我在大學上攝影課,或是十幾年前剛進入新聞圈,經常聽到兩句話:「一張照片勝過千言萬語」、「好照片自己說故事,不需要文字補充」。那年代,照片是世界角落的獨立切片,一紙「此曾在」的證明書,取代鉛字的說故事者。尤其新聞攝影,照片不該是文字的附庸;反之,文字才是影像的背景,是加長版的圖片說明。
即使此刻,這仍是熱情攝影者的忠實信條,我們的世界由畫素構成,所見即所得,攝影作品的獨立性凜冽存在,頂多加上一個標題,即使只是「無題」二字。
然而,網路書寫動搖了這層關係,無數素人歡愉地張開光圈葉片,將世界的倒影錄寫在CCD上,即使焦距對象只是一盤義大利麵、幾個馬卡龍甜餅,或新塗的哈囉凱蒂指甲彩繪,然後貼上部落格,作為一種生活寫真。
談到「寫真」,我們可以論辯哪一種攝影行為,更接近這世界碎片的真實,是懾人心魄的楓林如火、險岸巨川?還是「小寫我」的雞零狗碎、年華流水?抑或兩者皆是?
無論如何,「自拍」與「部落格」讓照片與文字的關係重新整隊。我常說,自拍是一種「以身體為軸心、手臂為半徑的自我影像複製」,數位相機讓拍攝行為從家庭單位,演化為個人單位,手機鏡頭進一步讓攝影原子化、可攜化、隨機化,同時刺激無數以「我」為中心的影像增殖,一種自我發聲練習。
部落格則提供一種多媒體的印刷工具,像是一扇扇面向世界的窗戶,慷慨展示千花萬葉的私我冊頁。與網路相簿不同的是,部落格容許你、引誘你、鼓勵你不只貼上照片,並寫下敘述性文字,紀實的、搞笑的、感傷的、隱喻的文字,與圖像犬齒交錯,共鳴交響完成脈絡。
在種種部落格書寫中,無疑地,「旅行」與「美食」的圖文結合性最高,也最受歡迎。有趣的是,這兩種文類裡,影像與文字誰主誰從,往往也最難定論。一篇只有照片的美食網誌,像是單薄枯乏的視覺菜單;一篇徒具文字的旅遊部落格,也常引發「沒圖沒真相」的回應嘆息。
於是,在網路上,文字與影像找到最適合的雙人舞樂音;當一張照片夾雜著一段文字,尤其一段短文字,常能鋪陳類似連環漫畫的敘事線,黑白默片的菲林感。
舉個例,抱歉內舉不避親,以我自己五年前的電子喜帖為例。當然,一定有更好的例子,但一來考量照片使用權的便利性,再則這封喜帖的標題就有漫畫感:「我們的愛情四格」。
經過三年來崎嶇蜿蜒的上坡路,我們決定結婚了。
我們堅信,即使前頭還有險降坡、連續彎路,偶爾小心落石,我們都會緊牽著手,晴朗微笑地一路到老。
九月七日,我倆將在摯愛家人的注目下,完成婚事。九月XX日,期待你的祝福。
時間:9月XX日(周X)18時30分,準時開席
(為提倡喜宴不遲到風氣,前50名報到的貴賓,贈送市面無售限量發行小禮物,先到先送,送完絕版)
袁XX與黃哲斌 敬邀
2005年8月15日
好了,相信我,我沒有那種「強迫別人觀看婚紗照」的症頭。竊以為,這封肉麻兮兮的電子喜帖,或可說明我們這時代,影像與文字的共舞關係:照片似乎是討喜的主角、眼球的焦點,但文案提供了適足的資訊、親愛的借喻,讓喜帖的功能性完滿,兩者相敬如賓,互不搶戲。
當然,兩者關係可能互換,可能交錯,也可能變奏其他形貌,重要的是,它們雙管齊下,各司其職,共同創造一種新文體。等一下,這種圖文混搭的書寫方式,能稱作一種「文體」嗎?
或許,或許不。但當我屈指一數,能舉出許多部落客的絕好例子,像是工頭堅、凱洛、迴紋針、史丹利、米果、青小鳥、個人意見、傅瑞德、朱學恒,以上不分排名先後,風格也各不相同。當你搜尋瀏覽他們的部落格,會發現對於他們的敘事機能而言,影像與文字猶如汽車的前後輪,不管是前輪驅動、後輪驅動或四驅,率皆缺一不可。
其實,在我們尋常的每日生活中,早已充滿各種文字與影像的四手聯彈,例如電腦投影片,例如Flickr的文字註記功能。要不然,你還能試試一些新興的個人圖文出版,像是「點點印」或「Hypo」,讓你自己創作印刷版本的視覺小書。
這些既親密又危險的雙重閱讀關係,或許並不完美;然而,文本混雜是我們這世代的特徵之一,文字、圖像、內嵌網頁的YouTube播放器,再加上超連結、表格、可播放簡報檔…共同組成無盡長夜的多聲部大合唱,在網路時代裡眾聲喧嘩,江河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