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紀事—台灣白話字文獻館
文/陳泰穎
推開島嶼歷史的另扇窗口
由多元族群構成的台灣文化，其命運，和這個在地質學上還很年輕、飽受地震與颱風摧折的島嶼，有著驚人的相似性。毀滅與建造交相替換的過程，似乎就是台灣的本質。也正因為興廢頻仍的歷史宿命一再輪迴，島嶼上的人們，心靈中的不安與漂泊感，也就特別濃烈。本當和睦相處的多元族群，以及各自珍視的語言與文化，也就在政治大旗的翻弄下，成為一座座被推倒，或被拱立的紀念碑，在歷史大河中滄桑流轉。
不同的人類文化之間，有誰能把貴賤說分明？但在二十世紀的大多數時刻，台灣島上大部分民眾所使用的語言，卻曾被不同的統治者同樣目為「難登大雅之堂的方言」，從而在公共生活領域、學術知識建構等層面，否定了各種語言本應具備的豐沛可能性。但，事實真是如此？台灣島嶼的語言文化難道真是貧瘠二字可以帶過？在「台灣教會公報白話字文獻數位典藏計畫」的努力下，台灣師範大學台灣文化及語言文學研究所李勤岸所長即將帶領讀者，推開島嶼歷史的另一扇窗口，從嶄新的觀點出發，細細品味另種角度的台灣語言文化史。
台灣白話字的源頭
雖然根據民族學者的採集與整理，在阿美、布農與卑南族中，存有文字起源與遺失的傳說；而布農族也有運用木板繪曆上的抽象符號，藉以記載農耕時序與歲時祭儀的傳統。但是在十七世紀荷蘭人進入台灣帶來拼音文字之前，與台灣原住民相關的歷史文獻紀錄，幾乎都源自於周遭如中、日、韓等具有書寫傳統的文化。荷蘭傳教士帶來上帝福音，也帶來拼音書寫系統，接受這套書寫系統的平埔族新港社原住民，不只用這套文字讀聖經，還用它和渡過海峽的漢人打契約。儘管在西元1662年，鄭成功在軍事上擊敗荷蘭聯合東印度公司，迫使荷蘭人離開台灣，但是直到西元1813年，台南的新港社民還在運用荷蘭人教給他們的拼音字，用自己的語言寫出自己切身相關的生活雜問。
鄭成功與清王朝將台灣島從「福爾摩莎」轉型成為「台灣府」，不只讓台灣在地緣政治版圖歸屬向亞洲大陸靠攏，更為台灣社會發展帶來結構性的巨變。漢人從中國南方大舉渡台，強勢文化的入侵，讓居處平地的台灣原住民族逐漸採借漢人文化。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典藏《番社采風圖》‧〈社師〉一圖裡，在茅草屋旁捧讀儒家經典的平埔孩童形象中，我們也隱約察覺到原本原住民族或荷蘭時期傳統，逐漸隨風消逝的過程。至少對大多數台灣漢人或深受漢文化影響的原住民來說，他們與荷蘭時期遺留文字遺產的關係，已然雲淡風清。
十九世紀基督教會重回華南與台灣，傳教士也沒忘了他們前輩運用羅馬字傳教的本領。不過，傳教士當時所面對的華南漢人社區，是一個在語言與文字層面具有高度異質性的社會。官員、士紳等社會菁英階層使用北京官話與文言文，目不識丁的民眾說的是草根性十足的方言白話。當傳教士將宣教目標放在民眾身上時，這套由數十個表音符號組成、易學易懂易讀的教會羅馬字，也就成為傳教士學習各地方言、各地方言群眾克服文言文門檻的最佳利器。畢竟，漢字常用字少說也在一千以上，只要學會二十多個教會白話字母，就可以讀寫出各種語音，即使對未受漢文化正規教育的女性而言，也非困難之事，也才有孫兒見到祖母閱讀拼音字母，而誤以為「阿媽讀英文」的趣談。
見證歷史的台灣白話字
1885年，來自加拿大的巴克禮牧師於台南創辦的《台灣府城教會報》（《台灣教會公報》之前身），除了是以童叟皆解的台灣白話字書寫之外，更是當時台灣第一份符合當代意義的新聞媒體。李勤岸所長表示，透過這份流傳百年光陰的台灣最早媒體，我們得以從在地的觀點與語言，去探索當時台南府城漢人與長老教會社群所關心的事件。例如在1886年六月號的報導，就以〈台灣beh改做行省〉為題，以淺易的白話文介紹台灣建省、稅制貿易等方面問題。
而在台灣歷史上具有關鍵地位的1895年，清日馬關條約簽訂後，教會報也在五月份，以平實的口吻報導和約內容：「台灣著
伊、澎湖著伊。」儘管日本政府基於近代國際法理所提供的國籍自由選擇條款，也同樣在這則報導中出現，但是對仍處於前近代化社會的台灣來說，從母國被割裂之慟，恐怕還是深深刻印在大多數讀者的心中。也因此在同年六月份，教會報刊載了台灣民主國軍事領袖劉永福將軍告示，明言：
要求紳民不可不分青紅皂白仇外，而是應配合民主國的外交戰略結交友邦，堅守待援。
只可惜，台灣人民的抵抗，終究還是抵不過日本軍的船堅炮利。李所長慨歎地告訴我們，在劉永福走唐山、遺留下一紙殘局後，巴克禮牧師受到士紳的請託，冒險前往乃木希典將軍營中，請日軍速入府城、維持秩序。於是，有系統的武裝抵抗至此結束，台灣的歷史又翻開了新的一頁。對廣大的百姓來說，日子還是要過的！在1896年的教會報當中，也開始出現「奉明治為正朔」的台灣總督府政策宣達，更有「日本話
根柢｣這類探討日文基礎文法的報導，甚至在1900年的八國聯軍之役，教會報也提供關於華北戰況與雙方外交折衝的詳盡資訊。易言之，教會白話字不只扮演著記事的角色，更是讀者汲取新知、繪製心靈地圖的重要憑藉。
多元文化的浮光紀事
由於台灣白話字童叟皆解，即使是沒有受過教育的孩童、婦人也都能夠輕易上手，台灣人也運用白話字，在《台灣府城教會報》、《芥菜子》等刊物中，留下許多樸拙動人的文學、宗教書寫。為何公眾認定的台灣近代文學主流，還是以賴和、張我軍等漢文書寫為發軔？李所長認為，日本政府推行的「國（日）語政策」，是教會白話字無法繼續一大主因。1910、1920年代的台灣菁英，意識到無法以武力解救台灣於殖民統治中，便開始透過議會設置請願、文化運動等非武裝方式，喚起台灣民族自覺。蔡培火先生於1924年，更籌劃設置大規模的白話字研習班，讓每個台灣人都能夠具備解讀知識與論述的能力，這自然為日本政府所不喜。而中國五四運動之後的學術思想狂潮，或是日本殖民母國所流播的各種近代文學、社會思潮，確實也吸引不少台灣青年，選擇以漢文或日文進行書寫，自己的母語字書反而不在考量。加上漢人文化自身對漢字的依戀，以及1940年代太平洋戰爭期間，基督教會因源自英美遭日本政府敵視，教會報停刊，也讓白話字的書寫與推廣出現困難。
1945年太平洋戰爭結束，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台灣教會公報雖然復刊，但台灣人民卻陷於另一種尷尬的內國殖民情境中。國民政府強調的是中華文化五千年源遠流長的大傳統，無論是南島語族或是漢族方言，在新體制中皆遭遇邊緣化的命運。在國民政府的強大壓力下，不只神職人員必須要以華語傳道，白話字書寫也遭到官方明令禁止，台灣教會公報的台灣白話字版本，也在1969年劃下句點。
或許典藏的文獻在那年剎然而止，但如同聖經所說：「一粒麥子落在土裡死了，方能結出許多子粒。」台灣白話字，雖然在台灣島內的教會刊物失去了生存空間，但卻在海外各地的台灣人僑社中，扮演著凝聚台灣語言文化認同的重要角色。而在1990年代本土化運動興盛，各種母語重新獲得論述空間之後，台灣白話字更正式往世俗化的方向邁進，成為關心母語文化人士所運用、討論的書寫系統。
台灣，美麗之島，多元文化在此生根、形成了獨一無二的文化景致。台語文學著作等身的李勤岸所長，特別用優雅嫺熟的台語，侃侃而談白話字數位典藏的未來。他認為，白話字應當成為台灣社會共同擁有的文化遺產，也因此這項典藏計畫成果，將以創用CC條款釋出。從2008到2009年，計畫團隊已經完成超過3000篇的白話字文獻漢羅翻譯，向相關單位取得授權影像檔225篇，並且和國立台灣大學合作進行台大圖書館館藏白話字文獻的掃描暨數位典藏工作。如今，這些數位典藏成果，您已經可以在「台灣白話字文獻館」網站中自由檢索、運用。該網站目錄詳細，分別以年代、文類和作者為索引路徑，除讓使用者一目了然之外，也能清楚標示每一篇文獻的性質，方便研究者搜尋。李所長更願望能夠將這座網路世界的白話字文獻館，結合Web2.0的滲透性與教會白話字拼音、易讀易懂等優點，積極推向國內外，讓台灣島上多元語文之美，能夠在網路世界中跨越國界，為世人所知悉、欣賞！
台灣教會白話字，儘管並不是現今大眾所通行的語言、用字，但是作為不同文化之間相遇、撞擊出的浮光紀事，她的存在不只見證大時代下台灣島嶼坎坷的歷史，更是一串通往過去、現在與未來的鑰匙。從白話字文獻典藏，我們不只能夠一窺百年前的台灣心靈，運用白話字，我們更能使用母親的語言、創發出更多發諸心內的文學作品。或許一句90年代經常被引用的台灣俗語，能夠訴說這種堅忍而優雅的心情罷：
「蕃薯不怕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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