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萬丈的人生：蕭鸞飛先生的生命故事(下)
圖·文/古少騏
蕭鸞飛記得，他是光復後的第二年，民國35年夏天，已經過了五月節（端午）才回到台灣。這一年裡，他的母親流了很多淚，因為她以為再也見不到這個兒子了。
從基隆上岸搭火車到竹東，因為太晚了，在竹東過夜，隔天一大早再搭車回北埔。四歲多的女兒玉貞因為出生後就沒看到爸爸，在北埔車站認不出哪一個是爸爸。
回台遊日月潭
蕭鸞飛回台後就沒有再當獸醫，在家裡中醫店幫忙曬藥切藥照管，下午喜歡去打球。民國36年二二八事件的時候，北埔平安度過，並無生事。
民國39年，有一天下午他照例去打球，刑事李阿田把他找去派出所，問他認不認識頭份鎮公所的劉雲輝。
劉雲輝是一起當兵的同儕，當然認識。蕭家在頭份有田地，每年要去頭份納糧納稅，辦完事的蕭鸞飛就會順便去找在鎮公所任職的劉雲輝說說話，兩人回台後還有聯絡很正常，但就是僅止於此。
派出所人員告訴蕭鸞飛，劉雲輝是在逃共產黨員，他們正在捉拿他及他的同黨，審問完畢接著把蕭鸞飛家搜了一遍，什麼也沒搜到，接著用吉普車把他載到竹南。臨走前，蕭鸞飛似有不祥預感，在錢櫃裡拿了三百元帶在身上。
一開始蕭鸞飛被關在竹南十幾天，並沒有審問，與一般犯人同吃住，同學郭沐煌聞訊前來之後，他的伙食轉好，接下來被移送到台北保安司令部，每天都是晚上疲勞轟炸審問，不讓人犯休息睡覺。
審問者用北京話，蕭鸞飛用客家話回答，還是能溝通。蕭鸞飛的回答跟在北埔派出所講的都一樣，因為他知道的就這些。
審問者什麼都問不出來，就開始用刑，隔壁犯人受電刑，被電得在地上打滾。蕭鸞飛嘗「坐老虎凳」的滋味，就是把雙腿綁起來抬直，在膝蓋下面不斷塞木板，不斷的抬高拉你的腳筋，痛得受不了。還有就是坐冰塊，坐到整個人發冷打顫皮膚發紫，幾乎要昏厥才把你拉起來。
儘管如此殘酷刑求，蕭鸞飛的口供始終如一。
牢房非常窄小，沒幾坪卻擠了二、三十個人，先進來的往裡面靠，後來的只能睡在尿桶邊。
關在裡面的有經濟犯、走私犯，還有思想犯。經濟犯和走私犯都可以出去放風做工，思想犯卻不行。牢房又擠又熱，到了晚上，大家睡覺都緊挨著，就輪流兩個人一組，站起來用毯子把熱風煽出去。連倒尿桶這件事都搶著要做，因為可以出去透氣。
進來的時候所有東西被沒收，但是有確實登記，蕭鸞飛把那三百元拿來買味噌，再摻一些鹽巴，才夠鹹、夠分給全房勞友一起吃。有些人臨時被捉進來，連雙木屐都沒有，他也用那筆錢讓他們買一點生活用品。蕭鸞飛對這段牢獄歲月的註解是：當日本兵很苦，坐牢更苦。
冤獄後虔誠信奉天主教，全家與溫神父合照 195808
在保安司令部過了一兩個月暗無天日的日子，後來被送到新店，終於可以每天早上出去洗臉沖澡，回牢房時臉盆裡的毛巾都故意不擰乾，這樣下午很熱時才能再擦一下身體。每天早上哨子聲響起之前，大家都像備戰一樣，哨子一響就衝出來洗臉，甚至先抹好肥皂，因為那是一天最期待的事。
到了這時，家裡才知道他被關在新店，之前在保安司令部是生死不明、完全封鎖消息的。
獄中牢友有一兩個總是特別早起，因為在早上鈴響之前會有人被帶走，那就是當天要被槍斃的。有些人不想在睡夢中被叫醒，就總是特別早起準備。
這個案子被牽連的有38人，這是當時國民黨政府要全面剷除共產黨，以「寧可錯捉一百也不願漏失一個」的心態，捉了許多無辜的台灣人，很多人的人生就這樣被毀了，也不知道傷害了多少家庭。
當時此案被牽涉的新竹人只有蕭鸞飛一個，其他都是竹南、頭份、三灣一帶人。後來被處死刑有3個，無期徒刑1個，判13年有20個，判3年的2個，12人無罪。
蕭先生被無辜牽連的案件，據判決書資料是曾文章（男，24歲，住竹南鎮正南里，大榮煤礦職員）、張增傳（男，23歲，竹南鎮竹南里）及黃蘭芳（32歲，頭份鎮和平里 ），三人參加共產黨組織，所延伸出來的大逮捕，這三人均遭死刑。
一名白色恐怖受難者的手記
時任三灣農會總務股長的陳紹英（26歲），並未參加組織，也遭逮捕，他曾與蕭先生同牢房，被判13年。陳紹英2005年在玉山社出版「一名白色恐怖受難者的手記」，對此案來龍去脈有詳細記載。
蕭鸞飛總共被關了376日，民國40年被判無罪，發了保證書要兩個人蓋章即可回家。回家後，村長選舉，大家要他當村長，但他每星期還得去苗栗警察局報到一次。劉雲輝仍然在逃，警方要蕭鸞飛要幫忙找，他說：「人海茫茫，要我去哪裡找呢？」於是他每次去苗栗警察局都會帶著包袱去，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要被他們捉走。
有一次，蕭鸞飛特別去劉雲輝的老家，跟劉雲輝的父親商量，希望劉雲輝出來自首，以免繼續連累更多朋友。劉雲輝的父親是個老實人，答應說遇到劉雲輝的話會跟他說。結果有一次蕭鸞飛再帶著包袱去苗栗警察局時，警察跟他說不用再來了，劉雲輝出來自首了。蕭鸞飛想跟劉雲輝見一面卻未獲首肯，回北埔後，劉雲輝父親不知道他已經得知這個消息，從竹南坐火車繞了一圈到竹東再到北埔，特別來告知這件事。
獄中釋放後擔任第五屆鄉民代表，民45年
民國42年蕭鸞飛當村長的時候31歲，卸任後擔任鄉民代表，當時同學曾朝東在天主堂當傳教員，介紹他進天主堂工作。天主教在北埔是民國42年開教，他在民國46年10月進去工作，12月領洗，工作到退休，一直到現在每天還回去打掃當志工。他極慶幸有天主的恩慈，讓他下半輩子倍感依託。
2011年的蕭鸞飛
蕭鸞飛對自己的一生如此下註：「我的人生可以說是波浪萬丈，去南洋當兵九死一生，在無人島沒死，回來卻被國民黨莫名其妙關了376天，從此人生可以說全無希望，還好教會可以讓我全心並安心投入。這一切，只能說是時代弄人」。
口述/照片提供：蕭鸞飛 訪問地點：北埔天主堂
記錄撰文/照片數位化：古少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