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體攪翻的美學
文/謝鑫佑
整個東西方繪畫史上,最常被畫的男人有兩位,一位是學習階段的素描對象阿古力巴(Agrippa),由於他具備了寬廣的前額、緊鎖的眉頭、深陷的眼睛、堅挺的鼻樑,被視為意志堅定、才智出眾的象徵,在一世紀時期被製成雕像後,便一直是美男子的代表,當時羅馬人相信,描繪、複製英雄的肖像,能讓自身或後代成為同樣的英雄,因此,這位古羅馬皇帝奧古斯都的密友的畫像、頭像、雕像,至今流傳最廣,同時被繪畫學生素描的比例也遠高於阿波羅、米基奇。而第二位經常被畫的男人,便是耶穌。14至17世紀西方最大型的文化運動,文藝復興,掀起了這個男人被畫的熱潮。當時整個歐洲的藝術追尋著現實主義與人類之間的情感,在不反對基督教的前提下,許多偉大的作品均因應宗教而生,透過描繪身形比例完美、五官面容姣好的男體來讚美神,因為最初神是按著自己的形體來創造人類的。
因為信仰與宗教,男體最初被畫的原因非常崇高,甚至帶著不可侵犯的神力,這也導致男體在整個藝術史上出現了頭盛尾衰、後繼無力的情況,與女體藝術在1800年以一幅哥雅的〈裸體的瑪哈〉打破不再只是繪畫崇高神聖的維納斯,轉而開始正視平凡女性肢體美、情感美的歷史演變截然不同。因此18世紀、19世紀,男體、男人繪畫在藝術史上出現不知所措的缺漏,相較能大方以欣賞、感性、情慾等角度描繪女人,以男性組成為多數的藝術家們,顯得茫然不知該如何面對男人,雖然這段時間仍有不少藝術家試圖以畫筆捕捉男體,但總沒辦法像描繪女體那般情感自然流露,直到席德進的出現。
橫跨半世紀,於1981年辭世的席德進是臺灣畫壇繪畫男人的第一把交椅,即便是對臺灣美術不熟悉的人,也曾聽過席德進,他不僅是臺灣最重要的畫家之一,對畫壇更有深遠影響。
39歲那年他受美國國務院之邀走訪美國考察,當時正是普普藝術(Popart)、歐普藝術(Opart)、硬邊藝術(Hart-Edgeart)等幾個現代藝術發展時期,席德進不僅大量吸收這些藝術形、色的表現方式,一直壓抑的情感也在這時爆發,畫下了代表作〈紅衣少年〉。在他日後出版的日記中言明「本我是多奇怪的人啊!我愛同性勝於愛異性……而這些都出於天性,我不能把持它們,任其狂蕩。」(《上裸男孩》,席德進)對男人的掙扎與渴求,讓席德進為男體繪畫的藝術史刻下重要的里程碑,畢竟在過去,哪一位藝術家膽敢在畫作上表現對男體的慾望?紅衣男子雖然衣著完整、毫無裸露,但暗湧其中的同性愛,對封閉保守的1962年而言,無異是一枚不動聲色卻威力十足的震撼彈,直至今日,藝術家仍舊不敢大方對男性投射情慾、性感。
那樣的年代,男性成為創作對象,大部分「單純」為了記憶、紀念。被譽為「雕塑界麒麟兒」的黃土水在1929年完成的「顏國年雕像」,最初就是為了留下好友英姿煥發的模樣。台陽煤礦創辦人顏國年,一直給雕塑家好友的印象是穿著昂貴西裝、左手插在口袋、右手拎著皮手套,以上層階級的自信、尊貴感挺胸凝視前方。黃土水以面、量塊來展現這件木雕,簡潔的線條讓好友顏國年更顯神氣。
另一種以男人為創作主題的便是向職業致敬的創作,數量最大、類型最廣。攝影於1977年的「老師父」是資深攝影師倪紀雄的作品,畫面中竹簍編製師傅孤處成山竹簍中,成品與半成品團團將他圍住,表現70年代臺灣社會底層被生活為困,卻仍辛勤不倦的小人物。在這個被稱為「黃金十年」的歲月中,為臺灣締造至今仍津津樂道的經濟奇蹟的人們,便是這群默默無名的英雄。
這幅〈討海人〉也是向職業致敬的經典傑作,臺灣人像油畫泰斗陳輝東以寫實手法於1987年畫下長年曝曬於烈日下紅了皮膚的漁民,忠實表現過去臺灣男人一肩扛起所有責任的堅韌生命力,這些畫作、攝影記錄的不僅是過去某一段成就如今美好生活的臺灣歷史,更將那個年代的經濟,於起飛時所踩踏之血汗的無名英雄們,如封神榜告一般,一一收攝其中。
然而隨著時代變化,70年代西方繪畫的概念、結構、技巧大量而完整地空降臺灣,受影響的畫家們在面對男體時,也開始大膽嘗試新的變化(反正席德進已經開了先例)。
比席德進更早出生,名氣相當,被譽為臺灣第一代西畫家,同時也為臺灣畫壇帶來更多繪畫理論與實際技巧的李石樵,1975年以一幅〈1975永劫〉強調結構、表象的超現實主義畫作,讓畫壇見識他抽象繪畫精神。畫中男女以雕像式模糊線條輪廓強調背景各種形狀立方體,凸顯了兩性內心變化與性別流動,這與1990年自美歸國的女性主義畫家嚴明惠於1991年所繪的〈男與女〉有的異曲同工之妙,直言不諱她的繪畫是用來推動女性主義、爭取女性意識的發展空間,因此畫作中女人大方露出胸部、臀部,男人則含蓄以玫瑰花遮掩前胸,卻在拉開的褲拉鍊蹦出一根繫了黃絲帶的陰莖,將過去養成這些西派畫家背後象徵英雄、信仰崇拜的阿古力巴、耶穌,一桿子全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