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巖仔

文/楊富閔

那年農曆春節雨季特別漫長,二九暝剛到雨便落袂停,眼看整個新正假期就要浸泡在寒氣逼人的凍雨裡,我裹著羽絨衣,心頭似擱著完而未了的心緒。年初二,母親返娘家去了,留父親與我在大內餾著圍爐火鍋,參著過夜沙茶醬配國道車況與國運籤新聞當中餐。父親年初二不陪母親回娘家的習慣已經許多年,都稱自已是老女婿,而我則是懼怕娘家的飯局,總在外婆怨訴大小舅如何刀磨她的心,附加大姨與母親加油添醋,惹的外公與一票子孫胃口全無,乾望滿桌菜色,最後紅包收著趕緊逃離現場。反節慶時序,那年我不過初二,遂向父親提議:「不然去巖仔拜拜好了?」父親為我這發問遲愣了一會,我說︰「過幾天不就是清水祖師千秋?我們很久沒去巖仔了。」約是訝異我竟然還記得農曆年初六是清水祖師聖誕的事,而我們也確實很多年沒有去巖仔了。

赤山龍湖巖是三百年古剎,由明朝遺臣陳永華創建於康熙四年。 〈赤山龍湖巖〉,曾景來著《臺灣宗教迷信陋習》,出版年份:1939,台中:國立台中圖書館。台灣多樣性知識網:http://knowledge.teldap.tw/knowledge/embed/holding-embed.php?entryId=11630

「巖仔」、我們都喊它「巖仔」,像舊識般不喚它「赤山龍湖巖」。若你在網路鍵入龍湖巖詞條,會跳出百來個網頁告訴你這是座三百年古剎,據說明鄭時期陳永華巡視來到今日的六甲鄉龍山村,驚嘆此地可「龍蝦出港」好風水好地理,遂建廟治理;或什麼從中國南海普陀山隨海水漂來一塊貌似觀音的青石,鄉人鑿雕以觀音神像,復立廟祀之。我還聽說,從前南鯤鯓代天府的王爺兄們與仔仙在鹽分地帶爭奪廟地,談不攏,大欺小,還特請龍湖巖的觀音嬤出面來調停呢。

一座廟的故事,往往牽連一地開發史,它與土地與水源與聚落生成尤其相關。

一座廟的傳說系統越繁複枝蔓,更凸顯該廟的分量,從廟點散而出在南台灣、甚至在台灣島嶼上的信仰網絡,到底也羅織了多少善男信女的心事。

我的巖仔心事與觀音嬤無關,與清水祖師較有關。

九零年代,我的故鄉台南縣大內鄉有間鐵皮屋造型的清水宮,私人小神壇,俗稱「私佛仔」,香火更勝庄頭廟朝天宮,以槓出六合彩七星連莊聞名,主祀泉州安溪的高僧陳昭應,正是台灣各地名為清水宮、清水寺、清水巖供奉的清水祖師原名,我們都愛喚它祖師爺、祖師公。父親四歲喪父,成長過程母愛太少、又缺乏父愛,造就他終生優柔寡斷的個性,他是個不容易下決定的男人。或許是年少時代便樂於參與宮廟事,在鑼鼓聲中找到成就感,比方他在宋江陣負責執頭旗,廟會時領著三十六位在地壯丁護衛庄頭,表演巡城、開四門、排八卦。八零年代尾,他同鄉內一群二十來歲的狂熱少年家開始追隨清水祖師,因此學會執小轎寫鸞書、扛大轎練腳步、祖師爺降駕時,他能在灑滿厚厚一層香灰的神案前,伏首認字,領悟天機。父親仿若視清水祖師為再世老父,還當過好幾任爐主,每每清水祖師繞境隊伍行經我家門口時,還得踩個陣式,父親總為此說嘴好陣子,只因,連神,都會给他面子。我念幼稚園時父親日日同我述說清水祖師如何行醫救人的故事,而我可說是在清水宮有事看乩童操五寶,沒事爬上八仙桌細視祖師爺烏黑色澤的五官、呼吸檀香如純氧、且牛飲素茶當白開水長大的孩子。

這是我與父親與清水祖師在清水宮的事。

陳應(或說昭應),宋朝人,自幼出家,悟道後遷往麻章,一面修道,一面救助貧困,居民奉之為上人。後至福建安溪,於大旱時為民祈雨,因此居民為之建廟,上人命名為清水巖,故稱清水祖師。 〈清水祖師〉,宋龍飛採集,年份:1969,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

然早前大內鄉清水宮固定年初六進香六甲龍湖巖,我們家族隊伍:母親、老兄與我,習慣雇走車的金福阿伯同去朝聖,凌晨四五點就等在大內鄉外環道路排隊出發,每台車都得貼超大阿拉伯數字的號碼牌,通常是一號開路鼓走最前,再來是車大神轎的托運貨車,父親通常和祖師爺坐騎搭同車,若那年香油錢多了,有請八家將、跳鼓陣與踩高蹻陣頭,便也各自一台車,像我們這種純粹跟團拿香的觀光客往往排最後頭,大概都是三十幾號了,浩浩蕩蕩車隊一公里絕對跑不掉。天未亮便在鞭炮聲歡送中,車大燈開著出大內、走省道,到巖仔,約莫半小時車程就會抵赤山龍湖巖香客停車場,同時天頂也開始漸漸轉亮。

我對進香儀式沒有想法,不喜跟眾子弟搖黑令旗請神入座的戲碼,扯著喉嚨海喊著進喔、進喔。我在龍湖巖的記憶是和老兄對著明鏡般的大湖打水瓢,那湖型仿如祖師爺的珠滴,貪看湖光山色,赤山龍湖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座公園,我在那兒學會欣賞臺南丘陵地勢之美。或者脫隊跑去廟邊賣金銀紙的攤位,隔著玻璃櫃蹲挑佛珠與手鍊,我記得母親曾替我買了條葫蘆造型的千手觀音項鍊,帶在頸相保庇長大幾落年;或者乾脆跑到停車場上的電子花車爬高爬下,幾次都吵醒方才扭腰擺臀唱台語歌的阿姨仔。父親領我初訪巖仔,但我記得的,鐵定都是父親不在場的:那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次在初六同清水宮來參拜巖仔,也是天濛亮,年節氣息仍存,且落著毛毛雨的氣候。

「進香」意味著遠距離的旅行,信徒追隨主神前往主廟、老廟上香,藉此獲得神明保佑,神明本身也因此加強其靈力。 圖為白沙屯媽祖的信眾到北港朝天宮進香的盛況,頭戴橘帽或掛粉紅臂章的都是其中一員。〈進香〉,薛宜真攝,年份:2010,台北:數位島嶼。http://cyberisland.teldap.tw/theme_blog_content.php?op=view&id=9&cid=4

空氣清新是龍湖巖的特色,母親牽著我的手來到離廟身已有段距離的便所,襯著廟宇廣播「歡迎大內鄉清水宮」的迎詞當背景,母親和我約在早晨露珠尚未消散的仙丹花圃前便逕自去了女用廁所,我轉身進入男用廁所,立即撞見一身縞衣也在便溺的八家將白無常,我素來害怕八家將,小時候幾度被廟會中血流滿面的家將嚇哭軟腳在路邊,那回竟敢與白無常相視於尿騷味頗重的公用廁所,耳際是抽風機聲轟轟作響。

謝將軍本名謝必安,粉臉白袍,身體瘦長,口吐舌頭,民間多稱七爺、大爺。為城隍廟的配祀,專司逮捕惡人,押解至陰司法庭。 〈出巡〉,瞻,年份:2011,台北:數位島嶼。http://goo.gl/Hs0a9

我和白無常各自認領一座小便斗即站挺了身姿,我能清楚聽見白無常鬆解褲頭時,不小心牽動開襟上衣的鈴鐺掛飾而鈴鈴聲不斷,也能聽見白無常尿尿的清音,我且忍不住偷看他臉譜下異常放鬆的臉,那走樣的朱紅紋路與過長的墨黑曲線,讓白無常的臉竟像一張不規則等高線地形圖,「神情」竟如是,可我究竟是緊張了,看著白無常若無其事行出廁所,連小便都忘了,就跟著跑去和白無常一起彎腰照鏡子,用同塊肥皂洗手。

這是清水祖師與父親都不會知道的事,屬於我自己的巖仔心事。

遂才會有那麼一天,我和父親踩冬雨來到年初二的赤山龍湖巖,各自撐傘步入廟身,廟前有兩團布袋戲在雨中扮仙,灑落無數糖果零錢,幾個小孩撐傘在爭撿。那天香客並不多,我和父親在巖仔廟邊辦公室等香過,又走繞到後殿,他同時向我述說巖仔還住著許多修行人,我才想起這裡畢竟主祀觀音嬤,不是我懷想的祖師公,我像是見了遠方陽台有著僧衣的男子走動著,凝聽殿宇內不停送來的佛樂,心底有個區塊,正在隱隱騷動。

九零年代末期,六合彩在鄉間退燒,運動彩券正在崛起,我們清水宮的祖師爺屢屢失靈,信徒煙散而去,據說還被請去粉面,一夕之間烏面祖師成了紅面祖師,神威卻大不如前。我還聽聞祖師爺已不在大內鄉清水宮、回天庭去了。作為祖師爺頭號粉絲的父親,他私有一份與清水祖師的記憶,那些初六為了祖師爺聖誕千秋的事:遶境路線、陣頭聘請、請水河域、過火場地……父親向來是個懼於做決定的人,卻肯為清水祖師發落千萬項代誌。只是他也在上個世紀末,不堪人事與廟事的糾擾,黯然退出清水宮,自此不再有機會初六來到龍湖巖,與祖師爺不相聞問長達十餘年。

再會,巖仔。

我們挾雨勢離開龍湖巖,後車座的我望著湖面為雨所擊起的漣漪,像看見當年那打水瓢的男娃兒還在那裡;再會,巖仔。我們金紙也沒燒,連供品都忘了取走便匆匆離去,車程決定出六甲橫過省道,切入官田接回在西庄娘家的母親,好讓情緒有個轉折。再會,巖仔,那年剛滿二十歲的我,在開著暖氣的小客車裡,念著這份清水祖師與父親與我的相緣會,不知為何,卻漸漸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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