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學校的光與影
文/許佩賢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灣史研究所副教授
現代社會的人們,一般說來到從學齡以後進小學就讀,之後讀中學,到大學,在「學校」度過的時間很長,而這些學校的樣子或學習形態,基本上沒有太大的不同。這種學校形態,是一百多年前日本統治時引進台灣的「近代學校」。日本自明治維新以後,深感教育是創建新國家、從事國民統合的利器,因此很快地引進西方的近代學校制度,建立了自小學到大學的學校體系。1895年領有台灣以後,日本認為近代學校是教化殖民地人民的有效工具,因此也將這套明治以來在日本本國試驗成功的學校體系引進殖民地台灣。
這種近代式的學校,是十九世紀西方的產物。西方之所以在十八到十九世紀之間出現這種學校的原因,其一是當時新成立的國家希望從教會手中奪回對民眾的教育權,藉由掌控教育內容進行國民統合。因此,在學校中要教授國家的標準語(國語科)、國家過去的歷史(歷史科)與現在版圖的地理(地理科);其二是由於要求受教育的人越來越多,國家也希望這種國民教育能更有效的普及所有國民,因此發展出「一對多」的「集眾教學」方式。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可以說任何一個國家或政府都在不同的程度上,藉由學校教育體系傳達該政權所認可的意識型態,以幫助其統治。學校做為一個有組織、有計畫的教育場所,藉由在學校中舉行各種儀式,以及對教育內容的掌控,最能有效且集中地傳達統治者的意圖。引進近代學校體系的日本殖民政府當然也在台灣利用公教育體系灌輸其意識型態。
統治者雖然有教化台灣人的需要,但是總督府非常清楚殖民地教育的結果很可能使被殖民者覺醒,進而造成殖民地統治上的困擾。所以,在1910年代之前,總督府並未在公學校之上,設置更高級的普通教育機關。台灣人於公學校畢業後,僅能就讀少數的職業學校、師範學校或醫學校。
1910年代以後,台灣士紳發起私立台中中學校設立運動,終於使日本統治者注意到台灣人的教育要求,而開始規劃規範台灣教育的法令。1915年台中中學校設立,為台灣第一所台灣人就讀的普通中學。1922年公布新「台灣教育令」,宣示日台共學的原則,台灣人原則上也可以就讀日本人的學校,在法制上做到「一視同仁」。根據這個法令,準照日本內地的學校制度,在台灣增設中學校及高等女學校,在台灣做出小學到大學的普通教育學校體系,然後以台北帝國大學為頂點,可以與日本國內教育機關銜接。
和舊式的私塾比起來,在台灣各地陸續建立起來的近代學校,從兒童的眼睛所見、身體可以感受到的就是截然不同的氣氛。寫於日本統治末期有名小說《亞細亞的孤兒》作者吳濁流,基於自己的經驗,在小說中很明確的點出了在兒童眼中,學校的寬敞明亮帶來的新鮮刺激。他說:「學校裡的氣氛,究竟和私塾不相同,校內朝氣蓬勃,運動場和教室都是那麼寬敞和明亮,太明頓感眼界為之豁然開朗。」
1920年代從事社會運動有名的楊肇嘉(1901年十歲時入學)回憶起小時上學時,開頭便說:「學校是兒童們的樂園。」有台灣新文學之父美譽的文學家賴和回憶兒時讀書時也說,和書房比起來,因為學校有自由嬉戲的時間,而更願意待在學校。
近代學校的課程設計,除了國語、歷史、地理等新學科,一方面傳授新知識,一方面也傳遞國家理念的課程,此外還有體育、唱歌、圖畫等與傳統教育絕緣的課程內容,這些新課程除了表現德智體的新教育觀外,也蘊含著國家的國民統合要求。透過體操課,塑造可以動作一致的國民身體;唱歌科要求齊聲合唱,也具有同樣的效果。但在台灣兒童的眼中,體育、唱歌、圖畫卻是最有趣的課程。
1930年代代表性作家之一的張文環在小說〈論語與雞〉中寫道:「源仔想要看圖畫書,想要在院子裡公然玩耍,也就是在公認允許之下,在院子裏大吵大鬧,或大聲唱喜歡的歌。想要使用顏料畫很多東西,也就是希望進入那樣的學校生活,他覺得書房的教育方法過於無味。」在兒童眼中,下課休息時間或是體育課的活動身體就是「公然玩耍」、「大吵大鬧」,唱歌課就是可以大聲唱喜歡的歌,而這些顯然在傳統的教育觀中是不被鼓勵的。
除了從來沒體驗過的新課程之外,有神奇的理化學實驗、幻燈及電影的播放,還有運動會、學藝會表演等多彩多姿的活動。就像哈利波特的魔法學校一般,對兒童來說學校充滿著神奇、新鮮的魔法。日本時代的知識分子都在某個程度上受到近代主義的洗禮,他們深深的被近代的魔法所吸引。
然而,在殖民統治之下,宣稱「一視同仁」的教育體系中,隱藏著的是多種多樣的差別。這樣的差別,在台灣兒童的心中烙下許多印記。戰爭時期有名的少女作家黃鳳姿寫著,我真是羨慕那些完全不會使用台灣語的本島人。同樣也是戰爭時期的小說家周金波,在作品〈尺的誕生〉中,生動的表現了公學校兒童對小學校的嚮往之情,然而他既無法真正進入小學校兒童的圈子,也無法泰然面對台灣兒童的遊戲。這裡所表現的,絕對不只是一個少年的挫折,而是在被像哈利波特的魔法一般的「近代學校」所吸引的所有台灣人的挫折。
對日本國家來說,台灣近代學校像一座工廠,其意義在於生產、製造、培養殖民母國所需要的人力資源,以便對遂行殖民地統治及產業發展作出貢獻。對台灣民眾來說,近代學校像是一個舞台,舞台上的世界有些陌生,上演的戲碼叫做「文明」,民眾從這裡開始接觸並且學習「文明」,最後自己也上台賣力演出。對學校兒童來說,學校是一個媒體裝置。兒童在這裡接觸到文字、知識、文明,也接觸唱歌、運動、遊戲,從這裡認識國家、秩序,也在這裡發展出新形態的人際關係。對他們來說,近代學校是一個充滿魅力、新鮮的媒體樂園。而學生自己也是一個媒體裝置,把他們所體驗到的文明媒介到社會上。只是,這個樂園的入口雖然吸引人,裡面卻有二重、三重的迷宮。向學心旺盛的台灣人,被吸引進入這個迷宮,卻在迷宮中嚐到挫折,甚至引起認同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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