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葉石濤情慾小說發展脈絡──透視其女性角色原型
文/郭漢辰
曾任地方記者,現為自由寫作者
葉石濤系列情慾小說的發展十分漫長,但脈絡明確並且有跡可尋。從1949年最早發表的〈三月的媽祖〉開始,到2006年的〈蝴蝶巷春夢〉為止,發展期間長達半個世紀。其中大都的情慾小說,以女性角色為居多,呈現「女神」、「大地之母」、「人間女性」等多元豐富原型,這些女性特性有時獨立成型,有時又交叉呈現。葉石濤的小說意在言外,就算在亂世裡,女性更可以擁有主動積極的情慾能力,不但可抒發龐大的時代壓力,並且籍此繁衍下一代 。
神聖女性與性愛女神
葉石濤在1944年用日文寫作的〈三月的媽祖〉,可說是葉石濤第一篇開展出對女性「性愛女神與神聖神格」特殊情懷的小說,該篇作品在撰寫五年後,發表於1949年2月12日的新生報「橋」副刊212期。
〈三月的媽祖〉是葉石濤早期相當重要的作品,從此脈絡開展出後來愈來愈大膽、標誌日益鮮明的情慾小說。
在這篇小說裡,展現葉石濤獨特的女性觀點,女性不但擁有神聖神格(如媽祖),更扮演安撫男性受挫心理的雙面女神。這個神聖女性還要要具有積極的勞動生產力,成了如同希臘神話裡的「收獲女神─狄密特」,扮演「大地之母」的角色。
這角色後來經葉氏不斷繁衍擴寫,最末成了西拉雅末裔「潘銀花」,匯聚神聖女性及大地之母的特色。
學者引用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容格的理論,來描述葉石濤這種將神聖女性與豐沛生產力結合為一體的雙面女神看法。這樣的女性形象最早出現在〈三月的媽祖〉,先後在小說現身的兩名女主角都沒有名姓。一是小說男主角逝去的妻子,二是男主角後來逃亡時遇到類似妻子,很會撫慰人心又有勞動力的女性。她們都以「她」第三人稱浮現文字當中。男主角律夫口口聲聲讚美自己的妻子就是「媽祖婆」,葉石濤寫道︰
「啊!你是我的媽祖,你的心裡充滿著悲憐啊!你是我的媽祖……你對於任何一個男人……除去敵人……都是慰安的存在,所以妳就是媽祖,你養著這失業的我,你以肉慾的代價,讓我喝威士忌……」
人間女性登場
除了早期的〈三月的媽祖〉之外,在1968年發表的〈葫蘆巷春夢〉,葉石濤在小說裡隱隱諱諱,彷如隔著一層黑紗,以隔岸觀火的姿態談情說性。接著在1969年發表的〈齋堂傳奇〉裡,葉石濤的態度更一步了。他藉著美軍轟台的時代背景,以殘酷的戰爭手段,將性愛的半層黑紗取了下來,小說中透過戰爭引發的生死相隔場景,極其細膩地勾勒男女情慾的初次挑動,甚至將死亡與男女慾愛巧妙結合。
學者許素蘭認為〈齋堂傳奇〉,是夾帶「大敘述」與「小敘述」雙重主題的小說作品,「大敘述」指的即是當時日治時代後期的戰爭議題,「小敘述」講的是男主角對於情慾初次試探的主軸。許素蘭指出:
〈齋堂傳奇〉發表於1969年7月《自由談》20卷第1期;小說內容以1944年夏天至1945年冬天的府城台南為背景,透過浪漫的寫實筆觸,一方面描敘主角──17歲少年李淳青春期對於情慾之渴望與追求的生命經驗;同時也呈現日據末期以至於戰後初期,臺灣人民被時代悶局所禁錮的心靈世界,是一篇同時具有「大敘述」與「小敘述」雙重主題的小說作品。
〈齋堂傳奇〉承續〈三月的媽祖〉的女神初始論調,下接〈西拉雅末裔潘銀花〉,強調女性身體及性愛自主的大地之母形象。〈齋堂傳奇〉突顯了葉石濤小說一向裡最鮮明的主題,以小說文字描繪日治時代殖民社會的現實形貌,並且更細膩地探索男女情愛的內心世界。
1966年葉石濤所寫的〈羅桑榮和四個女人〉,為後來葉石濤極為重要的情慾系列小說〈西拉雅末裔潘銀花〉〈蝴蝶巷春夢〉的基本雛型。該篇小說透過第一人稱(羅桑榮),看待他周邊的四個女人,展現作者眼中的四個女性原型。
學者論述〈羅桑榮的四個女人〉,直指葉石濤心中的女性基本雛型。其中代表聖潔天使的妻子鳳姿,以及淫婦的麗雪,日後都不斷地整合或單獨出現在他的小說中,學者指出︰
在人格上,羅桑榮是一個感性,散發羅曼蒂克氣息的男子,喪偶後失魂落魄。他一生的四個女人是元配鳳姿、情婦麗雪、丫環翠薇及續弦春姬。四個人代表不同典型,也可以是葉石濤心中的女性基本雛型…相對於麗姿代表的聖潔妻子原型,麗雪代表的是淫婦的原型。身體有著豐膄的身體…,在做愛中,她放肆狂野。
大地之母潘銀花──展現女性強大生命力的情慾觀
到了1989年,葉石濤開始發表〈西拉雅末裔潘銀花〉系列小說,一共有〈西拉雅族的末裔〉、〈野菊花〉、〈黎明的訣別〉、〈潘銀花的第五個男人〉、〈潘銀花的換帖姐妹們〉等五篇,這五篇看似獨立的短篇,但前後角色及情節連貫,已有長篇的架構,集結成《西拉雅末裔潘銀花》一書。
葉石濤之前所勾勒的聖女與慾女多層面形象,在〈西拉雅末裔潘銀花〉系列小說裡,匯聚成一個葉石濤心中最完整的女性原型──潘銀花。她既是小說裡二少爺的婢女,也是王土根、汪書安的妻子。她是二二八事件中逃難的朱文中的聖潔女性,卻一樣可以肆意享受肉體慾望的開閤。學者認為《西拉雅末裔潘銀花》是葉石濤女性原型的大整合:
葉石濤筆下的潘銀花正是正面的女性原型,正是他自道的是「豐盈台灣大地的象徵,她是大地之母」。吳達芸指出潘銀花的生命表現是:自由、自然、果斷、慷慨、獨立自主…。葉石濤筆下的女性人物,以潘銀花最具有代表性。潘銀花也結合了葉石濤所熟悉的女恆特質︰婢女的角色,以及突破貞操觀念的女子。
葉石濤在潘銀花身上所描繪的女性身體及情慾,比男性更有自主權。她兩次懷孕,一次與龔家二少爺、一次與未某面的唐山逃兵,都是自己抉擇的結果。雖然唐山逃兵那次強暴,並非潘銀花自願,但她也沒排斥將孩子生下來。潘銀花對情慾的選擇,超越當時漢人社會的制度化及束縛,她自已有自己的做法及決定,如同學者所論述︰
在葉石濤對潘銀花的書寫中,女性的本質、女性的身體維持自然的存在,不受到社會的異化…..潘銀花對兩度懷孕的態度,更顯露了身體的自主權,正像野菊花吸收肥沃的土地以及日月精華,潘銀花自然有了身孕…
潘銀花個性就算有多勇敢多獨立自由,她仍得面對殖民社會及制度,所帶來的命運挑戰。這些乖戾不順的生命歷程,更與她的情愛慾念糾葛不清。如果沒有殖民社會或多或少的阻繞,她的情愛路程將會沒有纏纏繞繞的牽絆。
潘銀花與她生命中五個男人的情愛糾纏,都與殖民社會脫不了干係,更影響她一生的命運。潘銀花只能在強烈的情慾裡,脫離殖民社會的掌控及夢魘。她的性愛猛烈,充份享受男根的樂趣,忘懷殖民制度帶來的階級落差及命運的不快,葉石濤在〈西拉雅族的末裔〉潘銀花首先登場的小說裡,就露骨地描繪她不顧殖民制度下階級的不對等,與二少爺的激烈纏綿︰
她光裸著身子,任二少爺撫摸,這本是她的願望,她也無所悔恨。她夾緊了二少爺的腰部,讓他壓在她上面喘著氣猛烈地動,吐出了滿足的凱歌,繼績動了好久,直到銀花覺得猶如在大海裡擺盪的一般小船,在夢裡漂泊了一陣子,她的肉體是豐滿的,她的感覺是尖銳完美的。她是燃燒生命而得道的女人。
葉石濤描繪這種因殖民制度的落差而投身於性愛之中的場景,性愛雖是其發洩手段,但是仍可見潘銀花是樂觀的,在情慾裡獲得了解脫以及全新生命力的喜悅。
女性在亂世裡藉情慾抒發壓力
葉石濤到了最後一本小說集《蝴蝶巷春夢》,對於性愛卻有著不一樣的看法。小說男主角簡明哲雖然只是二十多歲的男性,但在這本書裡卻全都和大了他二、三十歲的年老女性發生性關係,這些交媾動作是完全沒有愛情在裡面。
《蝴蝶巷春夢》裡出現的十位女性,心靈飽受殖民制度的苦悶煎熬,生理的鬱結更是難以解開。這些女性都與簡明哲發生性關係,包括妓女店的「老葱」、阿姆的姐妹淘「阿媚姨」、「阿媚姨」的隨嫁女婢「阿春姐」、日本女教師「西鄉民子」、寡居的「秋霜姐」以及其妹「秋月」、學生家長「客家小店老板娘」、女教師施麗珠、未婚妻潘宛蓉、簡明哲的阿姆等人。
她們之所以會和簡發生親密關係,主要是這群女性卻已長期被殖民制度剝奪其所愛,甚至被剝奪性愛的對象,「性愛」成了解放她們苦悶的象徵。
只不過,她們就算被年輕男性「服務」或者是「孝順」,她們的青春卻早已消逝、肉體也逐漸走向凋亡。她們同樣要活在無邊無際的殖民鳥籠底下。就算她們一時之間重新擁有「性」,打算以「性」為手段,對殖民政府展開消極性的抵抗,她們心中早就無法再快樂起來。「性」只能成為想像中的救贖,無助於重新燃起她們生命的熱情。
結論
縱觀葉石濤發展長達五十年的情慾小說發展,勾勒出一位出生在日治時代,茁壯在國民政府掌權時期的台灣文學創作者,其獨特的女性情慾觀。最初,葉氏借用民間信仰裡的「媽祖婆」,描繪成小說裡的神聖女性,更映現他從小親身體會崇高女性的社會及家庭地位,對於葉氏有多麼龐大的影響。
到了葉氏進入社會後,初嘗情愛滋味,神聖女神下凡到了人間,成了飽受情慾折磨的人間女性。直到葉石濤小說裡出現〈西拉雅族的末裔〉潘銀花的角色,女性可以主動追求性愛,擁有主動情慾自主權。這樣的主張一直延伸到葉氏最後一部小說集《蝴蝶巷春夢》裡,女性不再只是愁雲慘霧,活在被剝奪性慾或者被強行入侵慾望的亂世裡,女性都有權利享受上天賦予她們這部份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