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獸有靈，3D留影
作者/侯京吾
拓展台灣數位典藏計畫 助理
扼守漳泉外海的金門島，兵燹屢起、氣候嚴酷，向來並不平靜。當災禍暫歇，島上的人們便聘來工匠雕塑辟邪神獸，再請法師作法開光、燒香敬拜，祈求祂們抵擋可能再度降臨的厄運。
數百年來，祂們或立於屋角，或立於山坳，或立於海濱，身高不等、面容各異，卻都瞪著眼、張著嘴、咧著牙，在這座花崗岩島各處挺身喝斥那些可視與不可視的威脅，人稱「風獅爺」。解除戰地政務二十年後，金門成了觀光之島，即便年輕一代本地人鮮少記得各尊風獅爺的誕辰，風獅爺前依然人氣高漲：祂由村落守護神搖身一變，成了最受歡迎的吉祥物，與戰地遺跡並列為金門最吸引人的兩種景觀。
當風獅爺遇上新科技
好不容易探出頭來的秋陽，照著金門大學空間資訊研究中心門口鑲在玻璃罩裡的海報。我避開刺眼的反光，只見海報上六十尊位於金門島各處的風獅爺一字排開，甚是壯觀。這間隱於閩南式典雅建築中、擁有諸多高科技儀器的研究中心，繼前年完成六座戰地坑道的數位典藏之後，又執行「金門風獅爺辟邪文化之典藏與展示」計畫。我到此拜訪計畫主持人吳宗江教授，訪談展開不久，他便拋出一個我難以回答的問題：「風獅爺為什麼有大有小？」
見我語塞，吳教授笑著說出推測：傳統建築中，祖先牌位安放的位置與神明眼睛的高度，有一定的條件；風獅爺眼睛的位置，可能象徵法力涵蓋範圍，與祂的功能及設置地形應當有關連。安岐村地勢平坦，風獅爺主要功用是防海盜，特別高大；瓊林嵌在牆角上的風獅爺，因路沖而設，便比較嬌小。原來，風獅爺功能決定了祂的高度。
一直以來，立風獅爺的緣由眾說紛紜：及1959年出版的《新金門志》，是目前最早的風獅爺歷史記錄，但據說設置風獅爺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明代。人們最熟悉的說法是：明、清之交，金門造船業興盛，幾將林木砍伐殆盡。童山濯濯的土地，抵擋不了東北季風強勁吹襲，有的村落因此漸漸荒蕪，甚至因此一夜消失，故設立風獅爺以鎮風。除了鎮風，又相傳祂們還被賦予擋水箭、破解村落犯沖、剋白蟻等各式各樣的任務。然而，今日除了少數耆老，了解每尊風獅爺設立典故的人並不多，且雖然金城、金寧的風獅爺留下一些記載，金沙鎮三十八尊風獅爺幾無故事流傳。
吳宗江曾與成功大學建築系徐明福教授、林宜君博士合作，利用應用地理空間資訊（GIS）研究金門各尊風獅爺的功能，在2009年數位典藏地理資訊學術研討會發表研究成果：以全球衛星定位系統（GPS）測量風獅爺位置並記錄其面向的方位，和金門地形圖、氣象資料套疊，從而推測各尊風獅爺的功能，再蒐集文獻、進行現地訪談，與先前的推測分析對照，竟有七、八成吻合。就這次研究成果看來，以新科技切入風獅爺研究，不啻是一條可行的路。為了更全面地蒐集風獅爺資訊，2011年吳教授便邀集閩南文化研究所江柏煒所長、建築學系曾逸仁教授擔任共同主持人，率領金門大學空間資訊研究中心的成員，以3D掃描的方式進行數位典藏。
「吃糖，掃漂漂！」
前置工作：向風獅爺說明來意。
計畫以陳炳容《金門鄉土情：金門風獅爺調查研究》表列的六十四尊風獅爺為典藏對象，扣除已破壞的三尊及雷區的一尊，對位於四十九個村落、共六十尊代表性風獅爺執行3D掃描。
3D雷射掃描的原理，簡單來說就是掃描儀發射雷射光撞擊待測物體，同時接受物體表面反射的訊號，匯成3D座標點雲資料；與掃描儀連結的數位相機在掃描器運轉的同時拍攝，所產生的圖像，回到實驗室之後可以製作環場影像，並提供點雲資料物體的色彩。既是如此，掃描物體時，自然不希望有「人」進入掃描範圍，而掃描愈大的物體，要架設的測站愈多、掃描所花的時間愈長。工作團隊前一年度執行的「典藏金門戰地文化——坑道3D數位化與展示」，在坑道進行掃描工作，必須避開遊客，多半在開放參觀時間之外才能進行。相較之下，風獅爺立於戶外，工作較無時間限制，且以體積來看，掃一尊風獅爺要比掃一座坑道快上許多。不過，這並不意味掃描風獅爺就很輕鬆：工作團隊怕精密、昂貴的器材淋雨受損，陰天攝影色彩又欠佳，因此多半在晴天出動。搬著沉重且耗電的器材，跑遍全金門工作，過程中既要避開易過度曝光的正午，又總要擔心民眾或貓狗不小心踢到用來套疊資料的共軛球。因為在掃描過程中，共軛球若是有兩顆以上偏移位置，工作就要重來。
天公伯與路人、路狗、路貓的配合程度，其實還不是工作團隊最煩惱的事。一開始從離大學最近的三尊風獅爺展開掃描工作，常在後製時發現資料嚴重誤差，檢測時卻找不出原因，送回廠商檢測，廠商也說資料與儀器都均完好無損。工作團隊甚至懷疑起掃描過程是否哪裡對風獅爺不敬，才導致問題不斷發生。雖說如此，每次掃描前，其實成員們都已畢恭畢敬地按照約定俗成的方式拜風獅爺：先向風獅爺行禮請安，報告此行是來幫祂們「掃漂漂」，並請祂們吃糖。
近距離接近風獅爺，會發現風獅爺的嘴裡都塞滿了糖。為何要給風獅爺吃糖？有人說，祭拜時用甜且黏的東西（除了糖，早期還常用粿或湯圓）塞獅口，可防止風獅爺傷害自己；還有一個說法是：風獅爺這種巨獸，其實跟小孩子一樣，要先給他們甜頭吃，嘴巴才會甜，比較好溝通。除了嘴裡有信徒塞的糖果，許多風獅爺身上都掛有信徒還願的披風，有些歷經風吹雨打變得殘破，有些容易被風吹皺，但為避免冒犯風獅爺，不能隨意取下，僅能以不破壞獅身的方式暫時固定，一併掃描。至於披風的美化，只有留待後製時重新繪製修補。
或許是看到計畫團隊成員態度恭敬，又或許是風獅爺終於滿意掃描出來的自身相貌，三尊風獅爺掃描作業總算完成。說也奇怪，在一開始的挫折過後，接下來五十七尊的掃描過程竟然一路順暢無阻，可能風獅爺之間也會「好康道相報」吧！只是算算這撞牆期落下的時間，工作團隊得咬緊牙關、加緊腳步才能趕上計畫期程。
造型活潑生動的金門風獅爺扮相。
360度全方位，典藏金門守護神
掃描完成，回實驗室進行後製，把各角度測得的點雲資料和圖像套疊起來，製作點雲模型和全景環場照片，還要將之輸出成動畫。這些動畫未來除了將放上計畫網站供大眾瀏覽，也將提供給國家公園作虛擬展示用。吳教授表示，點雲動畫是3D掃描後製的基本門檻，其實3D掃描還有很多後續加值應用的可能：
六年來，吳宗江與徐明福每年都輪流到文化遺產檔案國際科學委員會（CIPA - 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n Heritage Documentation）舉辦的研討會，發表以3D掃描技術為主題的論文。目前，研究及維護、修復古蹟時，採用3D掃描技術是國際趨勢，學者專家每每藉由掃描測得的數據研究傳統建築或石刻尺度、監測壁畫變形及石材破裂風化情形。未來不僅能透過這種技術了解風獅爺的材質，對其修護也有助益。此外，新技術還能應用於監控邊坡、防治地質災害，保護大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這麼厲害的技術，難道即將淘汰過去以傳統上匠師實體尺規測量再佐以目視監控的維護方法嗎？吳宗江聽見這個問題，笑了笑，答道：「3D掃描並不是取代傳統的方式，而是作為輔助，提高效益。」
誠然，新科技並不能代替老經驗，但可以提升工作效率及準確度。除了保護古蹟、文物，製作模型也是常見的應用：只要作業時設定的反射點夠密，無論是坑道人工鑿出、凹凸不平的花崗岩表面，抑或風獅爺各異的神態， 3D掃描都能忠實捕捉。因此掃描結果除了能於輸出數位資料作成動畫，還可以逆向輸出成實體模型，吳宗江便曾參與野柳女王頭等比例模型複製過程：野柳地質公園遊人如織，女王頭風化加速，頸項愈來愈纖細，有斷折之虞，為了保護這獨特的蕈狀石，地質公園決定以3D掃描得出詳細數據，再逆輸出成幾可亂真的玻璃纖維模型，讓大眾能在參觀時近距離接觸。
「金門風獅爺辟邪文化之典藏與展示」的數位化成果，目前也規劃依比例縮小、逆輸出成出齊六十尊一套的模型套組。吳宗江指出，這些複製實際相貌的模型，比起金門島上隨處可見卻因量產而尊尊相似的風獅爺紀念品，更能表現金門風獅爺的特色。模型底座將嵌上印有風獅爺名稱及QR 碼的銅片，只要用智慧型手機或平板電腦一掃，就能連上網看風獅爺點雲動畫。
完成六十尊代表性風獅爺數位典藏，並不代表計畫團隊的工作到此為止。二十年前陳炳容統計全金門有六十四尊風獅爺，但近期統計共有九十多尊，這還不是全數，未來將有更多風獅爺出土：許多風獅爺淹沒在二十世紀中葉的炮火硝煙中，近日才因排雷完成或營建工程施作再度被發掘。計畫團隊成員之一、身為金門在地人的蔡佳琳說，人們相信風獅爺有靈，縱使被土掩蓋，總有一日祂身體的一角將浮出地面，讓信眾重新發現。
「出土風獅爺是很有價值的，將來以目前完成數位典藏的六十尊風獅爺為基準，希望掃描更多新出土的風獅爺！」吳宗江如是說。即便數位典藏計畫告一段落，他仍將繼續率領空間資訊研究中心的成員，全方位彙整風獅爺數位資料，讓各尊守護金門的神獸在數位世界容顏永駐，與網路另一端的你相遇。
特別推薦 泗湖風獅爺
所在位置：金門縣金城鎮泗湖村
身高：189公分
推薦理由：造型獨特，表情看起來很無辜、平易近人！
小故事：泗湖風獅爺臉上有雀斑，外表討喜可愛。原先在村北有應廟旁，民國六十年為了防白蟻，修復後遷至現址。據說法師埋了一隻白公雞在底座下，以增強祂的法力，開光後鄰村狗不叫雞不鳴，鄰村村民還曾在夜裡摸黑偷偷鑿斷祂的牙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