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蟬記
文/朱耀沂
國立臺灣大學昆蟲學系榮譽教授
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朝將台灣納入版圖,過了近四十年,康熙61年至雍正元年(1722-1723),首任巡台御史黃叔璥巡檢台灣各地,刊行他的旅行見聞錄─《台海使搓錄》(全8卷)。書中有關昆蟲的記述不多,但在卷三〈赤嵌筆談.物產〉之項,有「鄉間亦有捕蟬,紙裡煨熟以下酒者」這麼一句,雖然無法推測他們煨熟的是哪一種蟬(至今台灣既知五十多種蟬),但可以確定的是,這算是台灣最早有關昆蟲的記述。1865年,英籍外交官斯溫侯(R.Swinhoe)將《續修台灣府志.鳥獸》所載的41種鳥類,13種獸類及家畜名稱,翻譯成英文介紹到歐洲(Swinhoe, R.1865 Birds and beasts of Formosa. Jaur. N.China Branch Royal Asiatic Soc. New ser. 2:39-52),他特別譯出「鄉間亦有……。以下酒者」,可說是首次出現在歐文的台灣產昆蟲記述。
其實食蟬並非台灣獨特的習俗,早在中國《禮記.內則》即有蜩(蟬)和範(蜂)「人君燕食」之記述。至春秋時代,《莊子》中更有關於捕蟬、食蟬的詳細敘述,此後食蟬習俗屢有盛衰起伏,最終以民間習俗,尤其童趣而留傳於民間。
蟬是熱帶性昆蟲,因此江南地域的食蟬習俗濃於中原,是可以理解的。11世紀的蘇東坡曾在《物類相感志》中介紹醃生薑時放進數個蟬蛻,可使生薑的纖維更加細嫩,他還提到蟬花湯─罹蟲生菌的蟬若蟲的冬蟲夏草,並推薦取下翅膀再稍為油炸一下蟬的料理法。
記得二十多年前,廣洲、東山酒家的廚師特別介紹的菜單中列舉綠葉金蟬、椒鹽焗金蟬、鹿兒島海草金蟬三種以蟬為主要食材的菜色,另有椒鹽桂花蟬及奇香桂花蟬兩種,但這些是利用田鼈的,其中綠葉金蟬是羽化前的赤脈熊蟬(Cryptotympana atrata)配青江菜炒的,味道差強人意。其實對味道的評價因人而異,所用的蟬的種類及生長期也影響味道,尤其若蟲和成蟲嘗起來很不一樣,而影響更大的可能是性別。通常蟬的成蟲期短,雌蟲羽化時肚子裡滿是卵,脂肪、蛋白質多,吃起來味道好。至於雄蟬,羽化後為了尋偶要鳴叫,聲音愈大,引誘雌蟲的效果愈好,雄蟬的腹部因此變成空洞的共鳴室,不適合食用。
在食蟲王國──泰國、中南半島,蟬是相當普遍的食物,尤其湄公河三角洲盛產蟬,油炸或烤燒成蟲的吃法更是常見。在日本,以蘋果為主產地之一的長野縣曾以吃蟬而出名。由於蟬的若蟲、成蟲皆吸食蘋果樹汁液維生,尤其雌蟬產卵時先用產卵管劈開嫩枝樹皮再產卵,如此易導致嫩枝枯萎,影響蘋果的產量。於是果農們在顧及害蟲防治的原則下,專門採收未能爬上樹幹而掉落地上的老熟若蟲當食品,把採得的若蟲浸泡在冷水一個晚上,然後烘乾再用油炸,撒些食鹽或大蒜鹽,就有蝦子般的味道。另有串燒、炒燒,或泡在醋中等數種吃法。此外,長野縣立果樹試驗場亦曾試作蟬若蟲罐頭,據說其味甚佳,有點像炸蝦,是市面上食用昆蟲中最可口的,然而不久該罐頭即停止製造,因為若蟲羽化期只限於一年中的特定時期,供給量無法穩定,加上工資貴,成本太高。至於油炸的成蟲雖然也有炸蝦的味道,但外殼較硬,且外骨骼部分的味道與其他昆蟲相似,並不特別。
歐洲方面,早在希臘時代,亞理斯多德 (B.C.384-322)就說蟬是最美味的昆蟲,尤其剛從土中爬出來未羽化的成熟若蟲味道最好,交尾後卵巢發達的雌蟲味道也很不錯。對此另一哲學家布魯達克(Plutarch, 46~120?)則不以為然,他認為古代希臘時代把蟬看作神聖的動物。古代中國也有類似的看法。有名的昆蟲觀察家法布爾(H. Fabre)為了檢驗亞理斯多德的說法,曾將歐洲常見的一種蟬Cicada plebeia油炸後,加上數滴橄欖油、洋蔥、食鹽調味,結果嘗起來的確有炸蝦般的味道,但質地太硬,水分不夠,像是在嚼羊皮紙,不適合推薦給別人。
非洲有不少種類的蟬,尤其中部地域森林,當地的孩童拿著頂端塗了粘膠的長棍子粘捕成蟲來吃。女人們為了發出美聲,特別選發出叫聲美妙的蟬或蟋蟀,捉來後用藥草包著取食,這是一個值得介紹的特殊現象。根據心理學者的研究,東洋人以右腦感受昆蟲的叫聲,認為蟬鳴是美妙的聲音(因而影片中為了呈現浪漫或特殊的氣氛,特別配上蟬等的鳴聲),而西方人用左腦感受昆蟲的叫聲,認定它是噪音。連以愛蟲而有名的法布爾也討厭蟬的聲音,曾放大砲想用爆炸聲響阻止蟬鳴,但最後失敗了。或許非洲一些民族具有和亞洲人相近的體質。
在北美洲,蟬是一些原住民族的食用昆蟲,如查拉幾族(Cherokee)從土中挖出羽化前的若蟲,烤燒或水煮來吃;當收穫豐盛時,就用鹽醃漬保存;北派尤特族(Northern Paiute)取食一種蟬Okanagara bella,他們趁一大清早蟬還不飛翔時捕捉牠,移除蟬的腳和翅,在地上挖洞烤蟬,作為冬日缺糧時的食物,據傳這種烤蟬有烤牡蠣的味道。談到北美的蟬,不能不提週期蟬──十七年蟬和十三年蟬。雖然牠們就一個地域而言,十七年或十三年才出現一次,但出現時數量驚人,通常三、四天的羽化期出現上億,甚至幾十億隻的成蟲,聲勢浩大,有心人當然想辦法利用牠們。據聞有人捉來羽化後的成蟲,用冷水泡一個晚上,煮成濃湯,網燒或用奶油炒等。用蟬煮成的濃湯有個特殊但不會讓人討厭的氣味,但蟬本身變得軟吧吧的,口感欠佳;經過網燒的蟬似乎只剩外殼,可吃的部分少;用奶油炒的蟬還能入口但並不好吃。也有人說羽化後的成蟲身體柔軟,不用除翅除腳就能吃,可煎燒、油炸、水煮後沾醬料,或燒烤後調味;有人更說週期蟬有生的馬鈴薯的味道,口感似酪梨,沾辣醬油吃味道特佳。
在台灣,1960、70年代在甘蔗園常可見到草蟬(Mogannia hebes)大發生,當時有關單位只想到如何防治牠以保護甘蔗,沒有著手開發牠的利用,想來可惜。草蟬是體長僅3公分的超小型蟬,外骨骼不像其他蟬那麼發達,說不定會是很好的食用昆蟲。如今台灣的製糖業衰微,甘蔗田難尋,過去在甘蔗園猖獗成災的草蟬現在只零星出現於野生草原了。
蟬和蚜蟲一樣屬於半翅目、同翅亞目昆蟲,牠們的吸食行為相近,都是把口器插進導管來吸取養分,多餘的糖分則隨尿一起排出。蟬面對我們的捕捉時,常採取撒尿而飛的逃生方法,若舔一舔撒到我們臉上的尿水,會發現它有點甜味。這種排泄物叫做蜜露,就像聖經上出現的「瑪那」(Manna),不過瑪那是一種介殼蟲的蜜露。蟬所排泄的蜜露也可當食物,如在義大利以白蠟樹(ash)為寄主植物的一種蟬Cicada oru,所分泌的蜜露可當食物及藥材;在澳洲南部曾有一種黑色的大型蟬在一種油加利(Eucalyptus)樹幹上分泌多量的蜜露,原住民將它採來,溶解在水裡當飲料,不過最近由於於澳洲野犬(dingo)瀕臨絕跡,導致負鼠(opossum)數量增加,蜜露都被牠舔光,原住民很難採到它。
不管味道如何,大多數的蟬是可吃的,只有少數含毒、不能當食物,如黑翅蟬(Huechys sanguinea)、紅腳黑翅蟬(Scieroptera formosana)等體色特殊的種類,牠們因為體內含毒而以警戒色表示自身的存在,面對這些蟬還是敬而遠之為妙。